第6版:新力量

心离

■贾若萱

0点已过,丈夫还没回来。玉子关掉电视,望着宁静黢黑的窗外,一阵困意袭来。她不打算等了,明天还要上早班,她闻闻指尖,药房的味道依然存留。很快,她睡着了,但不是很安稳,脑中有个探测仪来回跳跃。她先是看到了大学舍友,坐在落满阳光的教室里听课,课桌上摆着已经丢失的玻璃杯,清澈的水波中游荡着一只红色金鱼。

丈夫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玉子起身,于黑暗中看到丈夫坐在地上,酒精和美食麻痹了他的身体,气球般肿胀起来。她开灯,把他扶到沙发上——这自然费了些力气,对她瘦小的身体来说。

又端来一杯热茶,让他喝完。“头痛吗?”她问。

“有一些。”他的声音模模糊糊。

“我刚才梦到我大学舍友了,你见过的,结婚的时候她们来过。也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

丈夫已经睡着了。

玉子睡不着,想着年轻时的事,虽然她也才28岁,和老不沾边。但不知为何,曾经年轻的心思全不见了,像好多年一闪而过,心脏也变得又大又厚了。她记得她穿着热裤,顶着大太阳,在省会的街道上奔跑,空气中满是沥青被炙烤后的气味。仿佛这些事都离她十分遥远。

要是当初留在省会,生活会是什么样呢?玉子很难想象。大学毕业后,她直接收拾东西回了老家。是她的父母要求她回去的,他们都是单位领导,这样的组合,在小小的县城没有后顾之忧,再远就帮不到了。何况,他们想让她守在身边,找份稳定工作,找个老实男人,再生个孩子,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就像他们生活得那般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于是她回了这个天空总是灰蒙蒙、没有电影院、绕一圈只用10分钟的北方县城,托家里关系去了县医院的中药房,稳定、离家近、相对医护人员更轻松。没多久,她与丈夫相识,结了婚。丈夫是乡镇公务员,家境相当,外貌相当,人们都说他们般配。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在逐渐亮起来的窗帘下,她又问自己。但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明白这样的质询从何而来。于是她坐起来,穿好衣服,拿上未干透的白大褂出了门。顺便给丈夫留了张字条:饭在微波炉里热一热。空气湿漉漉的,散出清晨独有的朦胧的蓝色调,几只鸟儿越过两侧的树木,飞到天上去了。

到了县医院,她停好车,走进科室,又进了煎药室。药材的味道让她安心。她坐下,在大学舍友群里发消息:你们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想你们了。随后就去整理药材了。忙完一上午,她才打开手机,看到舍友们的一条条回复:很好啊,刚去买了咖啡。挺好的,我这学期在新加坡交换呢。我最近在家办公,也挺好的。还有几张充满活力的图片。

她对着那几张美丽的图片发呆,似乎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乐趣,和她的平淡如水相反。六个人中,也的确只有她回了老家。

“我们什么时候聚聚啊?”玉子问。

“聚聚聚,一定要聚!”

“对对对,大家一定要出来的。”

“嗯,一起聚聚,好怀念大学啊!”

这热烈的反应令玉子的手心暖呼呼的,她觉得大家都没有变,依然那么好,那么贴心,有说不完的话。她们约定下个月排除万难,在省会见上一面,再回母校看看。

她关掉手机,抽出一本“考公”用书,开始做题。考试又临近了,她考了三年,每年都落榜,早已心灰意冷,却不能放弃,因为丈夫希望她像他一样有个编制。没有编制的工作,算不得正经工作,丈夫说,少看电视,多看书,肯定能考上。

题目太难了,做着做着,她就走了神,想新加坡是什么样子,舍友在那边会不会穿高开叉的晚礼服参加晚会,有没有遇到心仪的男人,又想着她们的聚会是什么场面,大家都带什么礼物。没一会儿,她拍自己的头,告诉自己认真点,开始做题,不到10分钟,她打了个哈欠,又想起昨晚看的宫斗剧,女主马上就要被女配关进冷宫里了,还与皇上有误会……

一下班,她赶紧把书合上,收拾东西回家。路上,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学会,顿感悔恨。到家后,丈夫问她要不要一起聚餐,她说不去了,想再看会儿书,丈夫捏捏她的脸,吻吻她的额头,说了加油,就出了门。

她觉得很累,想先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于是打开电视,播放第23集。一集完了又一集,不知不觉中,天黑了,晚饭还没吃。她洗了水果,边吃边看,感到身体软软的,像在海面上漂浮,很舒适。但到了睡觉时间,她躺到床上,想到一天又荒废了,便苦恼地唉声叹气。

终于到了与舍友们见面的日子,群里却忽然没了动静。玉子问了一声,每个人都说临时有事,去不了了,还是等下次吧。玉子想到自己那天也得值班,调休不光得跟领导请假,还扣半天工资,于是也就作罢。

不久之后,一位高中同学小禾从北京回来,找玉子叙旧。她们约在县城最大的饭店。同学的变化很大,头发染成棕红色,脸也化得白白的,穿领口很低的裙子,引来旁人侧目。

“我已经好久没回来了。”小禾说,“真是不适应。”

“你在北京平时做什么?”玉子问。

“什么都能做啊,吃日料、看电影、看展、看话剧、听音乐会,什么都行。”

玉子想到读大学时,也去美术馆看过一次免费的展,虽然看不懂,但在那种氛围中,在头顶氤氲的光线之下,她感到战栗。这种感受漫上来,轻轻敲击着她的身体,她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给我讲讲吧,都有什么,细细讲一讲嘛。”玉子凑过去。

小禾在家待了半月,玉子每天下班后,都约小禾出来吃饭,听她讲北京的事。在这些平静的讲述中,玉子升起一股难抑的热情,引得小拇指很痛,只能把它紧紧捏住。

“你这么喜欢北京,跟我去玩玩嘛。我那儿有住的地方。”临走时,小禾说。

“下次我会去的,去了就找你。”玉子笑着挥手告别,但她心里清楚,下次就是没有下次,她不会去北京,因为她得工作、准备考试、照顾丈夫,还有一大堆事情。

一周后的晚上,她和丈夫起了冲突,把桌上的烟灰缸摔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吵。也许因为他喝酒晚归,也许因为她又没通过考试,或者因为他讨厌她整天把北京挂在嘴边,又或许是她又没怀上孩子。反正他们吵起来了。她想到了离婚,想到离开这个家,到北京找小禾,开始新的生活。

“离婚吧。”她哭得很大声,打开衣柜收拾衣服。

丈夫呆住了,大概没料到她会提离婚。他快步走过去,抱住她,擦干她的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一定要原谅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闻着熟悉的味道,想到他们有过的甜蜜时刻,心很快软了,于是原谅了他。那晚他们酣畅淋漓,之后抱在一起,看了两集电视剧。她又感到舒适了,她想,这次她会顺利有个孩子,然后利用产假专心复习,一鼓作气通过考试,她会在这里,在这套温暖的房子里,努力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就像她父母给她的那样。

2022-05-27 ■贾若萱 1 1 文艺报 content64952.html 1 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