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是唐代诗僧贾岛的诗句,黄永玉先生在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中借用此句以回忆国画家许麟庐,说许麟庐师从齐白石,是齐白石艺术的通人,却从未自知,亦不炫示,一生通达,性情照人。我读2022年5月出版的黄永玉杂文集《吴世茫论坛》,总不免与近期所读黄永玉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太阳下的风景》《不给他音乐听》相联系,尤感“云深不知处”这句话正是黄永玉的写照。《吴世茫论坛》与其散文互读,方能读出个中深味。
《吴世茫论坛》是黄永玉在《新观察》杂志发表的专栏文章,1998年结集出版。今番再版,老先生在开篇《说几句话》里称这是一本“玩笑书”,可以想见此书的基调,果然处处机锋,令人捧腹。然,我仍是读出一个嬉笑怒骂表象背后的黄永玉,他的隽永深情、他的江湖道义、他的放诞不羁率性而为、他的世事洞明而又心存悲悯,端的是阅尽人世冷暖,遍历世间沧桑,而不改赤子初心,尽显一个漂泊者的知识分子风骨。
黄永玉从不以知识分子自居,甚至还自我微讽,以江湖面目示人,就是一“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然而,读《吴世茫论坛》,怎能不说这是一部知识分子的醒世录,真切触摸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痛楚的灵魂?还是在《说几句话》里,想到“时隔二十三年,好多尊敬的朋友和长辈都不在了”,黄永玉的内心应该是波涛汹涌的。往事无法如烟,所以他一声浩叹:“这本书再版了,怎样忘得了那无数尊敬的朋友?”
《吴世茫论坛》第一章是漫画家华君武的9幅《看图识字》,简洁传神地描述了“吴世茫”的生活行迹。《“大师”论》写一个三岁小儿,一个“儿童画大师”“诺贝嘴奖金获得者”,半岁读报、一岁走钢丝且在钢丝上画速写、两岁半跟“四人帮”斗争、三岁出国开画展做捐献,实则是为现实中满街行走的“大师”画像;《一千零一夜》对塑料景点、拆毁文物、仿古建筑等怪现状极尽讽刺,骨子里透着悲凉;《论“第一”及“第九”》反讽形式主义的标语口号;《鱼水遗篇》通过写非常时期政治风云中不同人物的命运遭际,拷问道义、良知和人性的底线;《下士闻道则大笑记》描摹奉迎谄媚之辈,揭露大人物开幕典礼热闹剪彩背后的利益链条,拆穿一干人堂皇的西洋镜;《酒论》则在自我调侃中一针见血讽喻世相:“世上往往有如此稀奇之事,一个人,一件东西,一尊神灵,往往都是人自己尊奉起来的。”“成为神的人就会真的以为自己老早就具备让人膜拜的条件了,而且慢慢地行使起决定人类命运的权力来。”《山是山,洞是洞,树是树论》借自然的审美,隐喻顺乎本性的自由天然;《笑可笑,非常笑》《笑话散论》《贺某市举办“蟋蟀大奖赛”》等,反思历史、针砭时弊,文字诙谐辛辣;末一篇《论出国如出阁》幽默俏皮,在打趣老友间尽显几十年风雨人生的深情厚谊,亦不忘善意嘲讽世人面对喜事如出阁女子的微妙心理,唯心领神会耳。
20多年前黄永玉写下的世情万象,今天读来依然有其土壤,一幕幕熟悉的现实风景历历在目。说是“玩笑”,实则入木三分,随处可见一剑封喉的绝杀。他戳穿假道学、假漂亮、假招式的假面和猥琐人格,而自称“老汉我”,不仅让人忍俊不禁。他以不自我标榜所谓“精英”的平民姿态,既入世又出世,刻画出鲁迅笔下的国民性,其用笔之辣、讽刺之锐,谐谑成趣、曲笔成章,一副笑骂由我、毁誉由人的自画像,我几乎要用“毒舌”冠之,只是忌惮有人会认为我在造次才收敛了。其实据我读老先生之书、观老先生之画所得皮毛之印象,黄永玉先生本尊倒未必认为是冒犯吧,他老人家可能还会窃笑甚或大笑也未可知。
《吴世茫论坛》是黄永玉的真性情袒露,直率坦荡、血性使然,源于他的故乡湘西凤凰城,也源于他一个世纪波澜起伏、独立狂野的人生经历。他的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中有一幅图,一个少年仰面迎接热烈的太阳,底下一句话: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他是那么爱自己的故乡,认为自己的文学根柢深植在湘西乡野,既美丽又充满野性的自然是他的艺术启蒙。生活在那里的老人和孩子有充沛的好奇心,性格幽默开朗、宽让仁厚,这样的土壤给了他先天的浸润。他12岁离开家走上漂泊之路,故乡就是他血液里流动着的骄傲与想望,那么动荡颠沛的人生,那么苦难艰辛的历程,都没有磨蚀他的少年心性,而始终向着太阳大笑。他活得那么炽热而自在,一路披荆斩棘,内心没有任何篱笆栅栏。只有一次,二十二三岁的他在表叔沈从文的文章里看到“谈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状,与其说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说是我们乡土知识分子在大的历史变革中的写照”时,触动了他内心积藏很深的创痛:“这文章道尽了旧时代小知识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绝的悲惨命运。”他在上海马路的街灯下一遍遍读着报纸上的文章,热泪打湿了报纸,“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他自己的故事”。故乡滋长了他的放达天性,也正是少年时代的模仿漫画,涵养了他终生从事艺术的勇气和明察秋毫的嘲讽眼光。在漫长的漂泊路上,他洞察人心也洞察世事,却从未跌入恶的泥淖,因故乡自由不羁的山野之气锻造出了他诚朴跳脱的性情,成就了一个嫉恶如仇而富有同情心的“乡土知识分子”。回忆沈从文表叔的文章《太阳下的风景》,结尾令人感喟:“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因为在江湖行走时,受惠于众多文化界师友同道,黄永玉始终铭记情义,也因为历经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黄永玉更恪守道义,“寄沉痛于诙谐,置死生于无奈”。用幽默做生活和道德的酒曲,来抵御人生的寒冷,用自身“天生的‘可爱性’”,打破人际的屏障,拥抱热烈的生活,基于良知与清醒,写下人有权利免于恐惧。在他乡翻阅另一本大书的黄永玉深情记录他在世间所见的善意,“会明白哪怕世界上只剩一个人时,终会记下他的善行”,也忠实记录一路走来政治劫难中的情感战栗:“我觉得这个会很有意思,开眼界,长见识。这一回亲耳听到多少年来常跟‘二流堂’的人来往的人,吃他们,喝他们,得到友谊、信任,甚至相濡以沫的帮助,没料到局面忽然一变,马上翻过脸不认人了,昧着良知喷人一脸血,真行!”(《比我老的老头·不用眼泪哭》)
近百岁的黄永玉展现百年苍黄,勾勒现代浮世绘,他就是一部活的中国美术文化史。我因此明了黄永玉为什么会成为黄永玉,他为什么会写出一部天马行空、妙趣横生、没有章法、自成一格的《吴世茫论坛》,他是鲁迅呼吁的“睁了眼看”的“敢于直视”人生的有勇气的知识分子。正如黄永玉在《书和回忆》一文中对鲁迅表达的敬意:“我很佩服鲁迅先生治学的求实态度。因为他强大,所以放射着诚实的光芒。”这句话也可以用于黄永玉自己:他因为强大而放射着诚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