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艺术

这样的女性是我们的荣耀

□欧阳逸冰

多少令人钦敬的女性英雄闪耀在中国革命史上!然而,英雄并非皆有光环,更有铺路石子般的无名、滴雨入海般的无声、微风舒展红旗般的无形……正是由于这样的女性,无私无畏无闻地承担起对革命勇士们精神鼓舞、情感支撑、生活关怀、宝贵奉献的天职,才令我们百年浩荡前行的大军更加平添了奋进的力量。我们知道,有伟大的母亲,才有伟大的民族。

天津评剧院根据陶承口述的《我的一家》(何家栋、赵洁执笔1959年出版)编创的评剧《革命家庭》(编剧徐新华,导演张曼君,主演曾昭娟)所塑造的女主人公方承就是这样的女性中的一个代表。

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是这部现实主义作品的独特品格。巴尔扎克说,“我使一切具有生命,把典型个性化,把个人典型化”。女主人公方承的独特性在于:她是怎样投身革命的洪流的,革命的洪流是怎样把她锤炼成坚强革命者的。有人是从备受压迫中探寻到革命真理的,有人是从救国的奋斗中发现革命真理的,有人是从苦读群书中找到革命真理的。而方承则不是,她是从对丈夫、对儿女的挚爱中感知革命,从丈夫的壮烈牺牲中认识真理,从儿子的从容就义中坚守真理,最终,她自身变成了坚强的革命战士。全剧非常简练地把女主人公的命运历程分为三个阶段:

1、结婚与剪发。她竟然把指腹为婚变为一见钟情,“他那里呀笑吟吟地将我望/这一眼望到了地老天荒”。人以类聚,善与善缘,这才可能有后面的海枯石烂心不变。然而,在那个沸腾的年代,爱情的小舟必然会被革命怒潮席卷进浩浩的洪流。因为她爱上的丈夫不是白马王子,而是爱国救亡的学子,是传播真理的老师,是冲锋陷阵的战士:“梅清他就是那个引路人/忽觉得不是头发短了几寸/是跟我的丈夫又近了几分”。当人们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方承”时,这个短发的新青年站起来了!这就使她通过爱情之船感知到革命洪流。

2、安坟立碑。如果说在第一阶段她感知了革命,那么在第二阶段,在生死挚爱中,她深深地理解了革命。丈夫壮烈牺牲了,她把悲痛变为行动:“拼性命为夫君安坟立碑书碑文”。面对非要砸碑平坟的还乡团,她用自己的生命护卫丈夫的坟茔石碑,并大义凛然地指着曾是梅清学生的团丁:你们的老师脱下自己的棉袍让我给你改成棉衣,他把自己的棉鞋穿到你的赤脚上——“他想让穷人知书明理”等接连6个排比句,直至“苍天有眼看得全”,用对方的切身经历来敲击对方的良知。这与其说是义正词严的明德教化,不如说是女主人公发自内心对革命大业的深刻理解。至此,舍身护坟这一段,可以说是女主人公投身革命的宣言。方承从良妻跃升为革命战士了。

3、爱子不能认。在敌人的审讯室,她看到自己心爱的儿子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作为母亲她心如刀绞针扎,痛不欲生。当敌人探问,你认识他吗?这一问话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她似乎要不顾一切,“忍不住脚步前移向儿靠近”。幸亏立安机智地阻止她:不能连累这位“问路的太太”。尽管她接受了儿子的提醒,但是,母亲的心却还是“恨不能……拿我命换儿命”。知母莫如子,立安又发出第二次严肃警示和亲切告慰:“她定会守在家中/守在家中迎接亲人待天明”。这是儿子的警示,更是组织的要求(前一场上级老宋已经明确交代“明天苏区来的交通员,到这里和你接头……”)。此刻,在儿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女主人公与儿子最后一次对视的瞬间,发出了一个革命者坚如磐石的誓言:“星火燎原灭不尽/咱全家一个一个地往前行!”当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敌人“我不认识他”的时候,这位女主人公完成了自身艺术形象的塑造——坚强的革命者。这“坚强”二字是由如钢似铁的党性原则和柔情似海的挚爱慈怀化合而成的。

李渔说,“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本剧之思想精华(主脑)和艺术魅力均在于这一段戏,堪称为全剧的华彩篇章,也是使该剧成为上品的决定性因素。主创以简洁凝练的手法营造了极具戏剧性的情境:三个人占位成等边三角形,敌人(审讯者)居中靠后,虎视眈眈,形成外在压力的辐射点,左右者立安与方承的举止言行,都只能局限在这种淫威的范围之内。这就使立安与方承的人物关系产生了戏剧性变化——至爱母子假作陌路生人。立安必须以陌路人的语言警示至爱母亲,而母亲却几次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要突破陌路人的身份,与爱子倾诉那翻江倒海般的诀别之情。观众既要听母亲的真情,又唯恐她泄露身份……这是多么耐人寻味的好戏呀!

令人折服的是,主演曾昭娟以自己过人的功力,在这段戏里充分张扬了评剧艺术的魅力。譬如,开场前,女主人公先声夺人地概括了这段戏的慷慨悲情:归途中被拘禁,看见了儿子“手铐脚镣/满身是血/累累伤痕/不由我当妈的心内惊/我的儿呀——”由此延展出一段“大甩腔”,在评剧流派里又称“十三嗨”(笔者幸得行家指教)。在44秒钟里,曾昭娟以不同的节奏,不同的重音,连续唱出约95个“欸”,把一个母亲五内惧焚、肝肠寸断、乾坤颠倒、痛不欲生的心态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在这段戏里,女主人公的戏剧冲突主要来自于外在冲突(审讯者的监视和立安的警示)前提下的内心矛盾。为了准确、生动地表现女主人公瞬间微妙的心理变化,曾昭娟做了精准的安排和细腻的处理,把疾缓徐急,顿挫突转,安排得起伏跌宕,错落有致——

在审讯者问询是否认识立安的时候,女主人公心中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怎么能不认识他”,继而唱起,“他呱呱坠地那一瞬……”似乎听不到伴奏,只有她轻柔缓缓的述说。犹如夏夜的星空下,一位母亲在你耳边“吝惜”地吐露心中的珍藏,每一字都像一粒星斗,每一句都如一滴露珠,清亮、优美。唱到情深处,她突然加快,“忍不住脚步前移向儿靠近”,母亲的真情犹如破堤潮水,汹涌而来。幸有儿子警示,她这才回到了现实,“眼看着刑房血淋淋”,在急速的演唱中令人悚然,连续15个“不能”,一个比一个加快、有力,理性陡然升起。然而,一个“恨不能”,又推翻了理智,要“拿我命换儿命,舍却自身换儿身”出现了第一次戏剧冲突的高潮,让观众心坠悬崖……立安急忙再次抚慰加警示,引出“妈将这话里乾坤暗掂称”,理解了,保证了,期待着最后的胜利,直至“当告慰我的一家满满一腔报国情”再次推上戏剧冲突的高潮。

整整一场戏,就是女主人公内心世界不断变化的画卷,从微风抚摸小草,到劲风掀起浪潮,再到骤风卷起残云,直至飏起明日的曦光……曾昭娟的这场演唱正如近代音乐教育家萧友梅所引用的一句话,“音乐是用声音来描写人类感想的历时的美术”。

2022-05-30 □欧阳逸冰 1 1 文艺报 content65022.html 1 这样的女性是我们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