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下庄村的道路》写作手记

□罗伟章

习惯了以虚构的方式去探寻真实,转而去写报告文学,心里会很不适。最不适的地方,是它直接剥夺了虚构的快乐,同时,把一个“真实”亮给你,反而会引起你的警惕。因此,接到中国作协创研部的电话,让我去写毛相林,我没敢立即应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毛相林是谁,要先看看再说。我当然不怀疑毛相林已经做出的业绩,我要看的,是从他身上能否梳理出一条精神路径,这种精神为时代所需要,又能遇水搭桥,超越时代,具有贯穿能力。

于是去网上搜索。

毛相林得过很多奖,“时代楷模”“最美奋斗者”“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但首先让我眼睛发亮的,是他的生存环境。毛相林是重庆市巫山县下庄村人,下庄村绝壁环绕,类同天坑,他们不叫天坑,叫井,民谣唱:“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这让我深感好奇。世界广大,下庄人的祖先,为什么要去那“井”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毛相林的主要功绩,是带领下庄民众,在1997—2004年间,修出了一条8公里长的公路,几百年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想到修路?中国的公路有500多万公里,8公里无非是一根草茎,凭什么值得“宣传”?

疑问是探究的起点。对毛相林和他的下庄村,我已有了浓厚兴趣。

再从我自身的层面,我想,作为一名写作者,我究竟了解多少现实里的中国?尽管昆德拉说,小说家有个童年就够了,但那应该是在“缓慢”的时代。当“日新月异”不只是一个成语,还是现实本身,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只是宏阔的口号,还是坚硬的事实,作家如果不与时代同行,并借助时代的洪流,冲破自身的狭隘,就很难完成对情绪、心灵和人生的真正表达。

采访毛相林,正是我深入现实肌理的一个机遇。

鉴于这两种因素,我说:好,我去。

但没立即成行。当时是2020年11月,单位上的工作实在丢不开,准备再过些日子,利用春节去下庄村。正月初三跟毛相林联系,结果又得到一个消息,他获得了“全国脱贫攻坚楷模”称号,正筹备去北京开会。只能等他从北京回来。2021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十四,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毛相林作为10位“楷模”之一,第一个上台,接受习近平总书记颁发奖章和证书。这更加有力地证明了毛相林的价值。习近平总书记在大会讲话中说:“脱贫攻坚,取得了物质上的累累硕果,也取得了精神上的累累硕果。”

精神的硕果不仅能鼓舞当下,还能传之久远,成为文明的一部分。

成都和重庆是近邻,但从成都去下庄村,花了一天半时间。如果没有巫山县政协和县委宣传部提供帮助,还要花更长时间。政协帮我联系了宣传部,宣传部派车,把我从县城送到了村里。巫山县城,未出城即是山,出了城是更高的山,山越爬越陡,四野浓雾弥漫,车在雾里穿行,若不熟悉路况,简直寸步难行。40分钟后,云开雾散,才知道有雾拥抱,倒觉得安全些:公路很窄,车轮就在悬崖边,陡坡上低矮的灌木,非但不能提供某种保障,还把目力拉下虚隐的深谷。谷的那一边,又是雄强山体,阳光照在石壁上,发出铜质一样的反光。到一处青冈林里,路面钻头似的朝下切割。司机说:从这里开始,就是下庄公路了。

心一直悬着,这时反而静下来,细心观察着路上的一切。某些不起眼的细节,或许能揭示某个深埋的故事。这大约是小说写作养成的思维。但毫无疑问,这种思维自有用处。当我看到一段山色,黑乎乎的,与周边山色不同,马上想到,那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后来问及,果然如此,且是让人揪心又惊心的故事。

可能是向下走的缘故,还不停地弯来绕去,目光多被山岩遮挡,下庄公路不如想象中的陡峻和可怖。到一处,司机让下车看看,说有个观景台。出了车门才发现,车在大山的肚腹之中,顶上巨石悬垂。原来,这里万万年都是整面石壁,路是从石壁中抠出来的,抠路的工具,是锄头、錾子、铁锤,一寸一寸地凿。没有测量仪器,只靠“土专家”用竹竿和绳子确定方位,几个组分头作业,向中间打通,结果出现误差,上下相距数米。那片黑乎乎的山色,就是这样留下的。

工具简陋到原始,但下庄人用汗水、鲜血和生命,完成了那段路。

观景台上,立着一块石碑,刻着为修路牺牲的六位勇士的名字。

这时候,森森寒气从深谷里涌起,在崖壁间碰撞。向下望,极目处一片坡地,坡地上点染着白墙。那便是下庄村。除了寒风吹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分明有一种声音,在时光里复活——热火朝天,奔突呼啸。

而今年已过六旬的毛相林,那时候只有30多岁。

毛相林个矮,他自称“毛矮子”。很明显,他还沉浸在见到总书记的兴奋当中。他先谈了去北京领奖的感受,回忆着总书记说过的话,然后认真地问我:“你说我毛矮子做出了什么成绩,下庄人做出了什么成绩,能得到这么高的荣誉,总书记要亲自为我颁奖?你们这些作家记者,又大老远跑来采访?”

话题由此深入,一步步回到20多年前。

当年的下庄村,出村只有一条便道,便道不便,去那道上走,不仅人会摔死,连猴子也会摔死。1999年有组数据:下庄村398人,几年间,摔伤60人,摔残15人,摔死23人。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出村;也因此,未见过公路的有160人,未见过汽车的有210人,未乘过车的有315人。

村里的不出去,村外的也不进来。从县上带个信去下庄,现在一个多小时车程,那时候要走三天,而且还要胆子大,先喝了葡萄糖定心,才敢踏上那条路。

下庄人生活在井里,也成了名副其实的井底之蛙。

但他们不觉得,他们认为自己过得很好。

而毛相林作为村干部,去乡上开会,去党校学习,所见所闻让他再也无法安之若素。外面的发展已是百尺竿头、突飞猛进,下庄人却还在以能吃“三大坨”(洋芋、红苕、苞谷)为满足。是的,几百年都过来了,但那是祖先的活法。能用肩膀扛起后人的,才配称为前人,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的,才配称为后人。他要和下庄村民,从深井里站起来。他对村民们说:“我们已经落后得太远了,再不进步,我们就成原始人了,就要拖新中国的后腿了。”

要站起来、不拖后腿,需要一条路。有了路,才有出路。

可谈何容易!此前,几届村支书率领村民,想把那条人行道疏通一下,不至于上上下下摔死人,也不至于村里有了个病人,费神耗力抬到半途,就断了气,但连修三次,最终作罢。实在太陡了,刨出一块石子,就能一贯到底,蹦下河谷。

而毛相林心目中的路,不是人行道,是能跑车的公路。

四面石山,绝壁垂落,飞鸟也胆寒,怎么可能修公路?县上的村村通工程,也是将下庄村排除在外的。要修路,只能靠自己。这简直是疯狂的想法。

但毛相林带领下庄人,动手了,修成了。

其中的艰苦卓绝和可歌可泣,我在书里都写了。

最初写成的是个中篇,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主编施战军来信说,他终审的时候,数次“掉珠”。深沉的感动,必然凝聚成深沉的精神力量,这是文学的意义。发表不久,在一个会上跟战军见面,他说,你应该写成一本书,让更多人看到。回到北京后,他又向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颜慧说起,颜总来电话,说她会找个好编辑来编我这本书,于是又认识了宋辰辰。

他们的鼓励和催促是对的,对毛相林和下庄人,我的确还没说够。

修路的时候,毛相林常爱说一句话,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的讲话里,引用了那句话:“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就算我们这代人穷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让下辈人过上好日子。”这太像一个人的口气了。那个人是愚公。愚公移山,这个诞生于2000多年前的寓言,成为了中华民族重要的精神源头,愚公追求幸福的执着,自力更生的尊严,排除万难的勇气,不胜不休的信念,造福子孙的情怀,鼓舞了历朝历代的中华儿女。

毛相林被称为“当代愚公”。

而他,是下庄人的代表。想当年,下庄村的修路人,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没个平展地方能睡下去,就睡在山洞里,女人睡里面,男人睡外面,睡在最外面的,翻个身就会坠入谷底,摔成肉饼,于是用绳子捆在身上,绳子的一端系住岩石或树根;冬天里,一觉醒来,被子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我要更加充分地将他们的精神内涵提取出来。

我鲜明地感觉到,毛相林和下庄人的内在精神,不仅在脱贫攻坚中能发挥巨大的激励和鼓舞作用,在乡村振兴以及未来的日子里,一样光芒闪耀。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写长篇报告文学,两年前,我深入四川凉山州,写了个比《下庄村的道路》更长的作品,叫《凉山叙事》,发表在《十月》上。我一直在想,当下的许多报告文学作品不被待见,是因为视角的雷同化和处理的简单化。比如脱贫攻坚,政策大体一致,做法也基本相当,如何写出特殊性,如何尊重人的主体性,不回避矛盾,不绕开人物和生活本身,的确是对作家的考验。当人的主体性消失,就只有报告而没有文学;没有文学,就没有审美,没有感染力,同时也没有更深的真实。

另一方面,作家既要有怀疑的能力,也要有相信的能力。后一种能力往往是被作家忽视甚至被小看的,但事实上,这种能力十分重要。那些堪称伟大的世界名著,无论对人性有多么深刻的揭示,对社会有多么严酷的批判,背后的支撑,正是无比强大的“信”的力量,如同阴影的背后是光。

因为有了那条路,下庄村成为巫山县率先脱贫的深度贫困村。如今的下庄村很漂亮,村道干净、整洁,果园里柑橘正红。毛相林从北京回来,路过县城,就联系了收购商。他既要跟收购商谈,又要召开村委会,安排各项工作,还要和上级部门接洽,因此他很忙。我去下庄,就住在他家旁边,也不是随时能跟他见面。做事,勤勤恳恳地做事,踏踏实实地做事,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做事,成为了他的生命主题。“一个人要做事才能成长,”他说,“不做事,就永远也成长不起来。不组织修路的话,一方面我跟老百姓的血肉亲情肯定不如现在这么深,另一方面,我的观念也很难进步。”

他说的观念进步,不只是说路把他们带到了山外,把山外的人带进了村里,还指科学精神。

当年,路修通了,但下庄村还是那样穷;因为出行方便,下庄人出门打工的多了,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家乡在他们眼里,比本身的穷还要穷,穷得一塌糊涂、一文不值,于是纷纷迁往别处。这完全出乎毛相林的意料。修路之前,也有过整村搬迁的动议,县里甚至给他们指好了地方,毛相林召开村民大会,举手表决,结果都不愿意搬。毛相林说:“搬迁就意味着给党和政府添麻烦,也意味着要去占别人的土地,都是以种田为生的农民,谁不知道土地的金贵?”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舍不得抛下祖祖辈辈生活过来的家园。

毛相林下定决心,发展产业,让下庄村富起来。

他想了很多办法,但每一种办法都以失败告终,因为那些办法都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是蛮干。

村民受损,让他心里沉痛。不止一次,他向村民作检讨。虽如此,并不是就甘认贫穷,也不是止步不前、无所作为,否则,耗时7年含辛茹苦修出那条“绝壁天路”有什么意义?又怎么对得起牺牲的那六位兄弟?他想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结果不但没能站起来,还把祖宗的坟茔也抛弃了?

痛定思痛,他走进了农业局,走进了农研所,向专家请教。种植名叫“纽荷儿”的柑橘,就是这样请教出来的,而今成了下庄村的支撑产业。

科学精神,正是愚公精神在新时代的发展。

因此,下庄村的道路,是一条开放的路,指向未来,深含寓意。

2022-06-01 □罗伟章 1 1 文艺报 content65050.html 1 《下庄村的道路》写作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