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打开骗局,探微人性

——《做局人》创作谈 □余 耕

庚子年正月,本该是中国人最热闹的时刻,却因为新冠疫情,大街上变得冷冷清清。所有人都闷在家里,偶尔响起敲门声,还得戴上口罩去开门。天南地北的朋友相互电话问候,语气里不乏长吁短叹,叮嘱彼此珍重。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对我影响倒也不大,因为我平时就很少出门,写作的时候经常一个星期才下一次楼。因为前两年写作量比较大,我原本计划用一年时间休息、读书、调整。可是,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乱了我的时间表。打进来电话的是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中国最牛散户股票群”。以前也经常接到此类电话,我都会婉言谢绝,可这一回我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并进入了这个“中国最牛散户股票群”。

我是2015年进入股市的,当时因为要接一个与金融相关的剧本,制片人问我炒不炒股?我说不炒股。制片人说你得炒股,要不写起来没有感觉。听了制片人的建议,我进入了股市。我在制片人的指导下买了三只股票,第一周便有不菲收获,觉得不劳而获比殚精竭虑写作挣钱来得容易。于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自己设下的底线,不断往股市里投入资金,直到我赚到一辆心仪已久的SUV的钱。若在此刻收手,我就能把自己的炒股经历当成炫耀的资本,说上好几年,因为我一个新手用短短一个月时间赚了一辆SUV。可是人的贪欲是不设底线的,我要买的那辆SUV,购置税加上挂牌大概有六七万块钱,我想再等上一周时间,把购置税也赚到,再脱离股市。然而,就在第二周的周五,我遭遇了进入股市后的第一次股灾。此时我还有丰厚的盈利,收手也算明智之举。但是,初入股市的野心已经膨胀起来,甚至觉得股市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取款机,这周跌了,下周还会回来。于是,我非但没有罢手,还追加了投资去补仓。接下来的2015年,我满仓遭遇了三次股灾、两次熔断。更加悲催的是,那个金融题材的剧本泡汤了。自此之后,我算是陷入A股市场的大坑,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都在努力爬坑,却越陷越深。

交代完我炒股的前史,回过头来继续说说“中国最牛散户股票群”。这个群每天下午都会公布一只股票,一开始我没有理会,但是看到群里的人每天都在感谢群主,说是群主公布的股票帮自己赚了多少钱。于是,我开始观察这些股票,果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涨幅。于是,我也跟着买了一只股票,第二天居然拉了涨停板。初尝甜头后,我开始思考群主的动机是什么,而且还在群里问过他一次。群主回复说,他参加了一个国际投资大赛,届时需要大家给他投票。我赶紧上网去搜索这个投资大赛的相关信息,只搜到一个很Low的界面。接着,我又去搜索群主的信息,出来很多大同小异的文章,称这位群主是中国最牛的散户,去年从A股市场卷走6个亿。但我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信息发布时间都在2020年2月份之后。仅凭这一条,我便断定这个人有问题。然而,在接下来的操作里,这位“大牛”一呼百应率领一干“韭菜”为红十字会捐款、凭借捐款截图赠书(群主的非法出版物)、为抗疫勇士写诗……他差点让我再次失去底线,让我相信这是一位正义之士。当他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准备收割“韭菜”的时候,我还是谨慎又谨慎地迟迟没有跟进,直到他将我踢出“中国最牛散户股票群”。数日后,网络上便传出这个人做“杀猪盘”的消息。于是,我便有了《做局人》这部小说。这位“大牛”也变成了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余经纬”。关于这位“大牛”的操作细节,我把我2020年春天的经历几乎原封不动地写进第四场做局,也就是“余经纬”从股市里割走100多亿那个局。

在创作过程中,我对“余经纬”的感情颇为复杂,因为是他让我在进入股市后买进了最赚钱的一只股票,而且至今都抱在手里。“余经纬”和他的另外三位讲师,应该是具备深厚经济领域从业的背景,专业知识和学养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我想,如果他们靠自己的专业,也能够在股市里拔得头筹,可他们为什么要走上一条行骗的不归路呢?

自去年以来,股市不断下挫,跟着“余经纬”们在股市里的盈利也基本上还给了股市。此刻我也明白了,“余经纬”们需要“短平快”的操作,因为他们不肯承担市场波诡云谲的风险。我经常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余经纬”,我会不会在某一得意时刻突然想住手?我会不会在“韭菜”们的热情欢呼中滋生金盆洗手的想法?各个微信群集中到“钉钉会议”的人,最多时高达29万人之众,“余经纬”的人设和被信赖的程度在那一刻也达到峰值。我曾亲眼见证了历史,每天下午2点45分左右,“余经纬”都会公布一只股票,在他读完股票代码之后,如果这只股票一二十亿的小盘股,会在瞬间拉涨停。“余经纬”在这个时刻,难道不曾醉心于自己的影响力?我是一个生怕辜负别人期待的人,在与“余经纬”换位思考的时候,我很难理解他是怎么忍心辜负29万人的。所以,我没有向现实版的“余经纬”妥协,而是在我的作品里把他引领上一条自我救赎之路。正如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一样,我想,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天生就是骗子。

要为一个骗子找一个借口,难免会显得牵强,因为骗子的起心动念就是为了行骗,无论你如何去演绎,都会有美化骗子的嫌疑。基于这种定调,我给“余经纬”加了一个“原罪”的前因,因为他出生在一个盛产骗子的“雷引村”,全村人都以行骗水平高低论英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便是像“余经纬”这样“生性敦厚”之人,也难免会被“雷引村主流价值观”所影响,并将其塑造成一个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的超级骗子。

关于“余经纬”的结局,我设想过好几种,其中包括让他摆脱困局、摆脱宿命,最终完成救赎抱得美人归。我甚至把这个结局写完了。但是,在改写第二稿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结局虽然符合“雷引村”的价值取向,但对那两位因他而死的老者是不公的,对那些被他骗得倾家荡产的人是不公的。于是,“余经纬”便走向了现在的结局,虽然他在努力救赎自己的灵魂,但最终为了他爱的女人付出了生命。骗子的一生都在计较得失,而一个心中有爱的骗子,得失观也最终被爱颠覆。

这样的小说结局,充满着传统且陈旧的因果报应,是我一向不屑和摒弃的,因为现实生活中充斥着变数和不确定性。但是,我觉得这是《做局人》唯一应该呈现的结局。

我以往的创作大都以底层小人物为主,但《做局人》的男主“余经纬”却是一个呼风唤雨的高智商骗子。以我平庸的智商去刻画一个高智商的主人公,真的是一次极具挑战性的创作,中途数次走进“死胡同”,好在我没有“原路返回”。我明白,突破写作中的每一条“死胡同”,都会成为小说的“爆点”。

读过《做局人》的朋友,大都反馈了同一个信息:可以延展的地方太多了。没错,《做局人》里面有大量的留白,因为真正走进小说的读者,会自行捕捉到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在第二稿修改时,我主动阉割了余经纬哥哥那条线,那是我在北京做记者的时候就开始关注的一个领域:高度致残者。我曾经从一些可靠人士处窥见过高度致残者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斥着同类相残的人间地狱。包括我第一稿写下的那些文字,字里行间都能看到一股血腥的煞气。作为作者,读起来都会有心理不适,遑论读者。于是,我忍痛删除了余经天那条故事线,只留下一些或浅或深的故事痕迹,希望读者们能够窥得一斑。近日,读到小说的朋友说起余经天这条故事线,称细思极恐。我想这个效果极好,符合我多处留白的小说气质,也达到了我想要的目的。

《做局人》的第一稿只用了10个月便完成了,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小说的情节进展一直都在与我内心的祈愿相互博弈。“余经纬”们帮我爬出深陷股市被套牢的大坑,而我又能回馈“余经纬”们什么呢?鞭笞骗子?救赎骗子?塑造一个有情怀的骗子?

我真的希望,这群骗子就像我小说里描叙的那样,是一群“骗富不骗穷,谋财不害命”的恪守底线的骗子。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众生惶惶,生存不易。在疫情肆虐的两年多时间里,常常爆出感染者的流调信息。我记得,从一位北京感染者的流调中能够看到,他要么兼职两份工作,要么一天工作长达14个小时,有时后半夜才能吃上一餐饭,茫茫苦海,言之痛心。当然,还有上海那对搅翻整个杭州的母女,母亲明知道自己已呈阳性,却还与女儿偷偷跑去杭州,暴露在公共场所长达十几个小时,还故意摘下口罩。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性,充斥着无序的纷繁和不可名状的多元。人性光辉闪烁时,有甘愿阻断黑死病的英国亚姆村。人性黑暗起舞时,也有开往卡桑德拉大桥的鼠疫列车。在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上,每个阴暗的旮旯里都散落着因果,每个即将到来的明天都伴随着不确定性。

2022-06-01 ——《做局人》创作谈 □余 耕 1 1 文艺报 content65063.html 1 打开骗局,探微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