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有一次半开玩笑半感叹地对我们说:“你们将来别干写作这行。写不出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写得兴奋了,还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之就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父亲这句话,被当作笑料在文联大院里传了很久。
父亲是个认真的人。对待写作尤其认真。他写作有个特点,一旦构思基本完成,他就拿出稿纸,估计好字数,数出张数,然后把平时攒下的用过的牛皮纸信封拆开,给稿纸包个皮儿,用夹子夹好,像个稿纸本,这才开始动笔。我们一看到他书桌上摆着那特制的稿纸本,就知道他又在写作了。
父亲一旦投入创作,便全力以赴。1945年,他23岁,精力旺盛,和西戎合写《吕梁英雄传》,不舍昼夜。2004年,他82岁,为《吕梁英雄传》电视连续剧剧本创作,不顾劝阻地投入修改,又一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这次他竟然还忘记了吃药,导致严重心衰,结果不治而终。他说,他和西戎以《吕梁英雄传》起家,他再次投入创作,是要对得起已经先他而去的老西。
我们小时候读父亲的作品,觉得虽然故事有头有尾很生动,人物也感人,但没啥形容词,文字也不美丽潇洒,比起人家一些漂亮文章,显得没有文采。我们长大以后才明白,战争年代,根据地的文学作品首先要解决的是为了谁、给谁看的问题。父亲所在的《晋西大众报》是面对基层人民大众的通俗报纸,要求文字语言贴近大众,贴近生活,让群众能看懂,在常用的两千字内做文章。他们为此下了很多功夫,把报纸办得生动活泼,群众爱看。《吕梁英雄传》就是在这样的写作要求中产生的。父亲和西戎把根据地英雄模范的事迹,编写成故事在报纸上连载。我们听许多老人说,当年他们整天盼着投递员送来报纸,报纸一到,大家兴奋地聚在一起,听村里的小学教员读报。故事中的细节差错群众都会给报社写信指出来。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文学修养有了很大提高,语言更加纯熟。茅盾先生评论马烽作品《我的第一个上级》,说老田这个人物写得“龙拿虎跳”,还说“用白描手法塑造人物最见功力”。
从抗战时期写作《吕梁英雄传》,到合作化高潮时期创作出电影剧本《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这十多年是父亲创作的高峰期。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赢得了很高的评价。中篇小说《村仇》发表在《人民文学》创刊号,多个短篇小说入选中小学课本。
父亲是山西省作协主席,对于不好写而又必须写好的题材,他就主动承揽下来。1960年代初,中央交给山西两项创作任务,写大寨和刘胡兰。刘胡兰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英雄人物,牺牲时年龄尚小,写好不容易。父亲领受了任务,就去刘胡兰的家乡文水县云周西村搞调研。他估计会住较长时间,当时农民家里粮食紧张,多一张口会增加农民负担,就从家里自带了半口袋面。父亲经过长时间深入访问,从英雄生长的时代环境入手,完成了《刘胡兰传》的写作,在山西的《火花》月刊上连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十多年前,在电视台工作的梦妮,因拍摄刘胡兰的专题片到云周西村,采访了父亲当年搞调研时的村支书。他对梦妮说,你爸那人可好呢,在村里见了会吸烟的先递根纸烟,人们都待见和他聊情况。从没牙的老太太到像我这样跟胡兰年纪相仿的,人家都走访了个遍。写完还让我组织村里的人,你爸念给大伙儿听,让人们提写得对不对。
1978年山西省作协的文学刊物恢复了,但时光流逝,老作家们很少再动笔。父亲是他们这伙人中第一个恢复写短篇小说的。父亲重新写小说的事,在省作协大院里传开。有赞许鼓励的,也有担心的,“若再写也超不过以前,会连累了名声”。父亲不为所动,反而继续“捡起来”一篇,再“捡起来”一篇。他还让作家老朋友们给提意见,有时还有讨论,惹得大家也开始动笔了。父亲新写的小说一篇接一篇发表,竟两次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
进入晚年的父亲,完成了一个大工程,他把搁置了40年、曾经写了个开头的长篇小说《玉龙村纪事》,重新写成了。他和我们说起这部小说搁置多年的缘由:当年他在土改工作团团部负责各工作队的情况汇总。那时他完成了《吕梁英雄传》后,创作的冲动很足。土改的材料积累多了,就产生了写长篇小说的想法。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周立波写土改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发表了。看了人家作品好,自己的就先搁置了。现在重新捡起来,是想让后代们知道当年崞县(今原平市)土改的样子。
1978年,他56岁,重新开始写小说,到2004年他去世时的82岁,这期间,有5年到中国作协赴任,专事行政,没有动笔。其余时间,他下乡体验生活,伏案写作,竟写出了长、中、短篇小说16篇;与孙谦合作电影剧本8部,其中已拍摄并上映的4部;散文杂感计51万字。
在父亲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站在父亲的墓前,好像看到他在特制稿纸本上写作的情景化成了一道墓碑,那碑上镌刻四个大字:人民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