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凤凰书评

孤星与星座:阅读荣格对阅读和人生的意义

□耿希文 郭 超

荣格将创作的内驱力归于作者的无意识结构,他指出,在漫长的社会生活与历史积淀中,人类曾共同面对着同样的外部条件与环境,并形成了近似的思维结构,而“集体无意识”便标志了无意识的深层结构。

当我们在阅读文学文本的时候,我们在阅读什么?——这一问题看似毫无意义,却成为了当代文论的关注焦点。在巴特眼中,它被视为对意义的发掘过程,作者的主体意识在此烟消云散,唯有读者在文本的迷宫中徘徊,致力于意义的生产。在弗洛伊德那里,作者的主体意识则得到了改造;创作的欲望被归于潜在的欲望之海,至于对具体作品的阅读和理解,则被视为相应欲望的共振与涌流。

而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答案则大致位于以上二者之间。这位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师的独特历史地位在于,他并未完全取消创作主体及其欲望的地位,却部分地改写了此种欲望的结构。此种改写正是《心理学与文学》一书的首个核心内容。《心理学与文学》收录了荣格论述文艺作品与美学问题的相关论文12篇,其中3篇为体现荣格心理学基本观点“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的论文,余下9篇则为荣格对现代艺术、文学艺术、审美本质、审美行为从心理学角度进行的阐释。

与老师弗洛伊德相近的是,荣格同样将创作的内驱力归于作者的无意识结构。但与前者不同的是,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荣格发现了一个为弗洛伊德所忽视的问题——个体欲望的压抑与释放可以解释个别作品的诞生,但并未足以解释世界文学内部的互通性:无论是同一意象的重复,还是核心母题的趋同,甚至是相似的、情节结构的多次出现,都已使弗洛伊德的理论想象失去了充分的阐释力。

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荣格提出了其独树一帜的“集体无意识”概念。“集体无意识”标志了“人类的童年”,而非“个人的童年”。荣格指出,在漫长的社会生活与历史积淀中,人类曾共同面对着同样的外部条件与环境,并形成了近似的思维结构;而在无意识领域,“集体无意识”便标志了无意识的深层结构。

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是原型(archetype)。在《心理学与文学》一书中,荣格对这一概念作出了如下定义:“原型是领悟(apprehension)的典型模式”。在原型思维的作用下,对历史现实的理解与诉求被保留在了无意识之海的深处,并得到了形象化的凝固。正是在这一思维的作用下,广见于各国别、各时期艺术中的原始形象诞生了。

在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回返至本文开篇处的问题:于荣格而言,对文学文本的阅读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荣格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至少包含了两种不同的层次。首先,荣格对世界文学的共性进行了再思考,并试图建立起一种对总体文学史进行归整的方法。在书中,荣格如是写道:

“人类文化开创以来,智者、救星和救世主的原型意象就埋藏和蛰伏在人们的无意识中。一旦时代发生动乱,人类社会陷入严重的错误,它就被重新唤醒。”

藉此,世界文学的互通性被彻底地重构了。各国别、各时期文学的内部共鸣不再被归结为简单而机械的形式重复,也不再被下沉为支离破碎的意象(母题)比较;至于将世界文学统摄于某一话语秩序、以某种文学体系为范式的中心化建构(如卡萨诺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进行的尝试),则更是遭到了有力的质疑:文学的通见形成在人类共同的思维模式之上,形成在人类曾共同面对的、漫长的历史积淀与生存挑战之上。正是在文学艺术中,遥远的人类童年、亘古的人类幻觉、人类整体的生命意义复活了。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艺术都是同一本书——一本博尔赫斯意义上的人类共同命运的沙之书,它的厚度和人类生存的历史等同。一旦你成为了荣格的信徒,阅读所生成的愉悦便溢出了窥见特定个体的生活奥秘,而是接续在对人类对自由与生存的漫长追寻之上。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在眼前轰然涌现。个体的人生如虫蚁般渺小,如白驹过隙般短暂,却凝结了人类在漫长历史中的生存经验,映射了浮沉于时间长河中的芸芸众生。

在另一个层次上,《心理学与文学》也为文学阅读的本质进行了另一番阐释,并为对文学的研究提供了另一种洞见。在本书中,荣格曾作出过另一重要的理论断言:“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

荣格认为,创作的冲动与热情源于无意识中的自主情结,艺术家本人也无非是此种共相的、思维本能的工具与俘虏。艺术家为全人类共同的表达意愿所传唤,在作品中传达了此种“无意识的命令”;有鉴于此,荣格得以更为系统化、理论化地深入具体艺术家的精神世界。以毕加索为例,荣格认为尽管毕加索长期以精神分裂者的身份著称,但却不能将其简单地指认为疯子。在荣格看来,毕加索的癫狂表象源自于某种过于沉重的使命: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激情驱使了他,使他不得不放弃一切、去完成其伟大的艺术作品,并最终粉碎了其平静而和谐的个人生活。

就此,一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而隐藏着草蛇灰线之联系的论点骤然地浮出了水面,并在荣格的理论视域中被贯通了起来。在柏拉图处,诗人被视为迷狂的承担者,一种巨大的创作激情使其远离了理念的控制,并最终为其带来了被逐出城邦的命运;而在济慈处,诗人的创作应当具有“消极”的特性,与其现世的生活保持谨慎的距离。而在古老的东方思想中,荣格的观点同样激起了遥远的回声:“老子所表达的就是我此时所感觉到的……他看到了并体验到了价值与无价值的本质,而且在其生命行将结束之际,希望复归其本来的存在,复归到永恒的意义中去”。(出自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那么于我们而言,当下阅读荣格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的回答业已昭然若揭。当我们以荣格的视角介入某一具体的文本,我们将可能取得以下的具体的收获:充分理解作者在创作状态中出现的张力与冲突,并将其置于广袤的、对创作者进行的精神分析史中,深入地理解创作个体与人类总体精神间存在的分裂。而更为抽象同时也更为直接的收获则是,个体将发现自己虽为一颗孤星,但却能与同时代的他人、早已逝去的祖先一起,超越线性流逝的时间,形成永恒绚烂的星座图谱。

王小波在《万寿寺》的结尾写道:“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借助荣格赋予我们的这架心灵的棱镜,单篇的文学作品将溢出其所处时代的时间之流,折射出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命运——“我们命运的星宿,就在我们自己的胸中”。

2022-06-17 □耿希文 郭 超 1 1 文艺报 content65259.html 1 孤星与星座:阅读荣格对阅读和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