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春,我的一位生活在国外的朋友遭遇了无妄之灾,就像好莱坞电影里所描绘的,几个异族人闯入他家,他的妻子和孩子死于非命。他那天刚好在另一个城市出差而幸免于难。我的朋友是一位温和而善良的人,他并无仇人,却偏偏遭遇了如此残酷的个人灾难。我听到这个消息试图安慰他,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惨烈的事件面前都是轻佻的。
我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和仇恨。他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和他的妻子瞬间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一个原本热闹和美的家庭就此毁掉了。他一定感到这世界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我朋友的经历带给我强烈的无常感和无力感。我非常担忧他。老天把他打入了地狱,以后他将如何面对如此残酷的创痛?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如何面对自我?又将如何解决以及安置这些问题?
《镜中》的灵感就来自于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当然现在读者诸君读到的小说和我朋友的故事已没有任何关系,小说里人物的身份、职业以及所构建的社会关系亦和我的朋友完全不同,它变成了另一个故事,变成了一个关于慈悲、爱以及宽恕的故事,一个关于如何在破碎的生活中安顿我们心灵的故事。
2017年以来,我一直在构筑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在慢慢成形,当然它并不那么清晰,即便在我动笔开始写作时,也还是混沌的。这部小说需要众多知识,我开始做大量的功课,也跑了许多小说写到的地方。真正开始写作是2020年下半年,《镜中》这个题目一开始就高悬于文档上方,下面尚是一片空白,就像镜子本身。它会照亮未来漫长的写作旅程吗?开始我不确定这个名字是否好,我只知道这个名字和我所写的内容是高度契合的。有几位朋友知道我在写长篇,问我名字,他们竟然都觉得不错。有一位朋友问我为何起这样一个看上去如此哲学的名字,我开玩笑说,任何艺术都是人间的镜像啊,小说当然也是。小说就是通过虚构一个自洽的世界照见你我,照见人世。《镜中》这个题目伴随我整个写作过程,一直没有变过,这在我的写作生涯中非常少见。
小说作为人类经验的容器,它表面上模拟的是人类生活,但这一古老的文体有着自己的智慧。中国作家在人间烟火的描摹上好极了,关于活色生香鸡飞狗跳的生活书写,中国作家恐怕是世界文学中最为出色的群体。以我个人的浅见,我们写下我们的经验,同时还需要对经验进行辨析和思考。我在《中国经验及其精神性》一文中谈到过这个问题:作为今天的中国作家,面对丰润而芜杂的经验世界,他有责任去找寻属于中国人的内心语言,有责任去探寻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即身为今天的中国人,我们生命的支柱究竟是什么,中国人的心灵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密码,我们如何有效地有信服力地打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并找到中国人的“灵魂”。
当我这么说时只是在说我想努力这么做,并不是说我做到了。
这部小说涉及到建筑艺术。在我的理解里,建筑是一个民族的外衣,天然带着一个民族的最基本的天地人心观念,也天然具宗教性。这在某种意义上让我获得一种精神上的依凭。
在小说的第四部,庄润生以他个人的生命历程完成了长崎的道场设计。这个道场里设有四面佛,表明本书四位主要人物无意中共同参与了这个设计,共同完成了这件的作品。这个设计是庄润生在放下仇恨的那一刻才出现在头脑里的,那一刻,主人公有了重生的喜悦。但人生从来不是一条坦道,在小说的最后,庄润生重回中缅边境,发现曾经美好的冯臻臻正面临的问题。他再一次感受到个人在世上从来都是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