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

“工业化”不只是题材,而是一种现代性

——读《先锋:百年工人诗歌》 □于 坚

霍俊明这部诗集编得不错,也相当重要。许多诗选将送去造纸浆,但我想这本会留下来。从《唐诗三百首》到《先锋:百年工人诗歌》,这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从“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秋浦歌》)到“钢,当作泥巴捏/火,当作风景看/干活,一段少林拳/下班穿过城市”“弱不禁风的年代/才瞧不起这个工种/而一九一七年/这些铁匠/是列宁旗下的一个班”(《锻工房》)。

但丁、白居易都是贵族或以贵族为荣,而惠特曼、波德莱尔、布罗茨基等都当过工人。卡夫卡是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职员。“事实上,每首诗都像工作那样开始,但有望以魔术告终。每个周六和周日早上,我不用在工厂里拿锤子和扳手来干活,我坐下来,构思一首诗,写上几行,等待灵感,它迟早会来的。就像我给自己施了咒语,我的潜意识在起作用。这情形好比我在做梦,但这是一个我可以控制的梦,每写一首诗我都学到一些东西。这就像我去了一个地方,接受神灵或缪斯的赐予,每次写一首诗,我都从中多学到一点东西,并且多年以来,在我正在创作的这种大工厂的诗歌中,我努力探索,走出新路,在此过程中,这种知识,这种技能,是建立在每一首诗本身之上的。做一个工人诗人很够了,没拿文学博士学位,穿着白衬衫坐办公室,而是遵从我自己的狂热的、更富于创造力的想象。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我这个操作工每周48小时锤打和切削钢铁,然后坐在桌旁写诗,独一无二。”(美国工人诗人弗雷德沃斯2015年访谈)这也意味着,诗不再是某种“宅兹中国”的地方性事业,而是一种全球行动,甚至在主题上都有某种全球性。

我16岁的时候,被国家分配到昆明北郊一家工厂去当工人。我本来以为会像我父母那样,上学一直上到大学毕业。但是在1966年,我的命运被强制地改变了,脱离了经验中的常规路线,走向一个标新立异的方向。我记得1970年11月的一天,我背着一个背包,里面捆着被子、枕头和床单。我提着一只沉重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一套换洗的衣服、一个笔记本、一块肥皂和两三本初中的教科书。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运走了我们的行旅。我们排着队,步行了两个小时,走到工厂。我记得我们在大门口站着,好奇地看着那些穿着粗帆布工作服的工人走出走进。我不知所措,工人阶级是我完全陌生的一群人。我出生在教师与干部的家庭里,衣食无忧,满脑子都是书本。现在,忽然有人叫我去领工作服,接着,我领到一套蓝色的粗帆布(其实就是牛仔布)工作服、一双翻毛皮鞋、一双白帆布手套。那衣服厚重僵硬,穿在身上,我几乎无法动弹。

我与工厂格格不入,我非常害怕这里,尖锐、冰冷、危险、喧嚣,纪律严明、时间无情。我记得第一天上班,我师傅说,你这双手怎么干活嘛,像葱一样白。但我终于成为了一名熟练的工人,学会了许多技术。甩大锤、烧电焊、氧气切割、磨钻头、开天车、修理电器……我变成了一个每天动手的非常灵敏的人,可以把一辆自行车全部拆开再装配起来。而在我青少年时代的封闭世界中,动手被视为野蛮和弱智。我是在工厂的实践中领悟到西方文明,然后才在图书馆再次证实那些道理。比如海德格尔讲的尺规,我在工厂经常看图纸,感觉我的世界是在一张图纸上。而在我少年时代的世界中,几乎没有什么图纸。木匠打家具,从来没有图纸,只是靠经验,大概就行。我这一代人的工厂经验,是一种更深刻的“拿来”。如果五四时那些知识分子“拿来”的还是书本、概念,那么在我这一代人,西方已经不是别处、彼岸,而是我们自己的生存处境了。这是一个深刻的变化。我相信现在的蓝领,读卡夫卡不会太费力。我在工厂工作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被时间控制起来,几乎成了一个害怕时间、坚决地遵守时间、为时间焦虑的人。后来读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我经常会想到游标卡尺,他也当过车工。我也学会了动手。我后来喜欢说“在场”“手边”“拒绝隐喻”,不仅是读书的结果,而是经验的结果,在工厂如果说话总是言此意彼的话,你无法干活,容易出工伤事故。语言必须精确地直指事物。你不能说锁链,得说三环链。30年后,我在美国弗蒙特写作中心,发现那里的每一位诗人和艺术家首先都是工人,他们修汽车、切割钢板、干各种活计。我在一盘录像带里看见德国画家基弗,穿着灰尘扑扑的白色工作服,开着吊车。我的朋友、美国后纽约派诗人罗恩·帕特就是这样,他花五年时间自己盖了他的林中小屋,这位教授自己修理他的汽车。

工业化意味着汉语诗人现在是与乔伊斯、卡夫卡、金斯堡、波德莱尔们在同一时空中写作,不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性知识。工人诗人天然倾向于左派,“列宁旗下的一个班”。汉语的疆域已经扩大,现代汉语能否穿越时间还不知道,但已经可以编一本书置于书架,起码不是陈词滥调。山水中国的文人诗现在出现了锻工、车间、流水线、螺丝钉这些词,这才是新诗的先锋——现代性。

卞之琳曾经批评新诗“新瓶装旧酒”。他说得对,许多新诗到今天依然在新瓶装旧酒,写的是现代汉语,意识深处依然是才子佳人、夕阳流水、甚至鲁迅深恶的“花边文学”。这本诗集在百年中国的文学史上相当重要,是一个世纪的心路历程。就诗来说,工人并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现代精神,现代性其实就是一种审美唯物主义,但这主要是一本抒情诗集。这种矛盾的呈现,正是这部诗集的价值所在,工人、现代性拒绝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新诗天然被赋予了一种左派气质。这也是这部诗集某些篇章(第四集)偏弱的原因,作者们似乎又回到感伤去了,工人被作为一个题材而不是现代性。

读者或许会将它看成一部次要诗集,他们期待某种所谓的纯诗。他们不知道,诗不在于修辞纯否,而在于教化之功。“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昔周盛世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朱熹《诗集传序》)就诗人而言,当然可以写不教之诗。但是就诗集而言,如何教化、教化什么,必须考虑。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之所以流传,因为他知道读者需要什么教化。

诗在技术时代依然保持着优势,当艺术的灵性日益被复制取消,走向商业、儿戏,诗依然无法被复制。技术已经复制了几乎一切,包括基因,但诗依然每一首都独一无二。新诗连格律的束缚都没有,是自由的蓝调。

“文学力图给事情蒙上一层舒适的、令人高兴的光,而诗人却被迫把事情提高到真实、纯洁、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找舒适安逸,而诗人却是寻求幸福的人,这与舒适相去十万八千里。”(卡夫卡)是的,幸福必须再次寻求。

“别只走自己的一边,你得两边都走。”(马塞尔·杜尚)工人诗歌值得研究,我想,现代性在中国不仅仅是些概念,也可以从研究这些当过工人的诗人的诗歌入手。

2022-07-08 ——读《先锋:百年工人诗歌》 □于 坚 1 1 文艺报 content65549.html 1 “工业化”不只是题材,而是一种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