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戒灵》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田耳系列作品中的新作,说是新作,其实所收录的三部中篇小说《掰月亮砸人》《人记》《戒灵》均为旧作,然而旧作结集却别有意味。如果说小说《到峡谷去》《韩先让的村庄》《吊马桩》等篇写的是湘西乡土新景,那么小说集《戒灵》写的无疑是湘西乡土旧事。提起湘西,总绕不过沈从文,田耳和沈从文同为“凤凰之子”,人们也就不免把二人对比,从田耳目前的作品看,小说集《戒灵》或许是最接近沈从文却也最易看出与其相悖的作品。相近说的是二人作品中的匪气和巫气,相悖则是二者民族思维的不同及由此带来的文化心理。但田耳似乎无意与沈从文作比,他只想建一片小说丛林,这丛林因湘西的山地而封闭,同时又因山脉间的空隙而敞开,林中有月亮、尖刀,当然也有野豹。
先说月亮。“月亮”在小说《掰月亮砸人》中随处可见,关乎意象更关乎小说人物狗小的生死。蔸头寨的狗小自幼失去双亲,以乞讨为生,独居在屋杵岩。屋杵岩因月亮行经其上而被狗小称之为“月亮洞”。狗小每当乞讨无果,都会钻进月亮洞,以月亮为伴,实在饥饿难忍就画饼充饥,把月亮想象成大户人家的薄饼,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即使薄饼还原为月亮,狗小也能眯上一只眼睛,伸手往屋杵岩顶上的圆窟窿捞月,那情形正如小说所言“也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因此,对终日饥肠辘辘的狗小而言,月亮不失为精神慰藉。一定程度上月亮解决了狗小的“生”但同时又决定了狗小的“死”。当狗小的冤家对头田老稀带领众人准备火烧“蛊公”狗小时,月亮成了狗小的至暗时刻,因为在老一辈人眼中,夜烧蛊公恐阴魂不散,只有月亮照进洞中,见了光方可进行。等狗小劫后余生,缓过神来,对月亮的态度随之发生了改变:“这晚的月亮让狗小吓破了胆,狗小忽然间又想捡起石头,朝月亮砸去。”然而月亮似乎并不知趣,当狗小向田老稀之女桑女的尸身复仇时,月亮照了进来:“月亮又一次照进洞中,涂在桑女的尸身上面。桑女的皮肤应该涂满了暗白的、毛糙糙的月光。”“应该”二字暗示此为眼盲之后的狗小对月光的想象,看似平常却力透纸背,不妨与夜猫和桑女约会时的月光作对照:“夜猫不说什么,把桑女的衣褂子搂了起来,慢慢脱去。桑女竟然变得很顺从。在月光下面,桑女的皮肤镀上一层银灰的颜色,看着暗淡,却有一种耀人眼目的微光闪烁。”两相对比,联想狗小和夜猫的关系(不是师徒胜似师徒),月光一冷一热、一暗一明,于无声处骂尽狗小。某种程度上,月亮照出了狗小的卑微也照出了其宿命,当狗小执着地把桑女尸身拖进月光照不到的岔洞时,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滚落天坑、命丧月亮洞的命运。
“月亮”不仅在小说《掰月亮砸人》中比比皆是,还多次出现在《戒灵》《人记》中。如《戒灵》中的扁金在得知麻婶娘开堂会后,心神大乱,夜不能寐食不能寝,月光随之暗淡,成为观察扁金内心的窗口。当然,写月亮最惊心动魄的还属《人记》那句“那柄尖刀上,跑满了月光,还沾有几颗绿豆大小的血珠”。只是,与“月亮”相比,“尖刀”更契合小说《人记》的气质。倘若用一词概括小说《人记》的气质,非“匪气”莫属。在民生凋敝的年代,“匪”与“刀”仿佛天生一对,虽然在小说中出现得不多,其气氛却无处不在。如在挑脚盐贩的讲述中,土匪头目瘤子老韩之死扑朔迷离,有的说瘤子老韩被团爷枪决,有的说瘤子老韩中蛊毒而亡,还有的说瘤子老韩不想被瞎老太摸着人记遂用尖刀自割瘤子而死。所谓“人记”,用小说中的话说则是“奇人异相”,只不过这“奇人异相”连着性命,人记一除,命也就没了,瘤子老韩的人记就是脖颈后面的那颗瘤。那么哪种说法才是瘤子老韩之死的真相呢?由于冒充瘤子老韩的关羊客(劫匪)石小狗和瘤子老韩一样,后脖颈也长着一颗瘤,挑脚盐贩身份暴露后的十一哥(土匪军师)为验证人记是否连着人命,就拿石小狗开刀,于是有了那句“那柄尖刀上,跑满了月光,还沾有几颗绿豆大小的血珠”。等石小狗死透,十一哥终于“嘘出最悠长的一口浊气,冲着石小狗尸身轻轻地说,炳先(瘤子老韩)呐炳先,看样子你确实是死掉了”。也就是说,小说借十一哥之口确认了瘤子老韩死于人记,准确地说是死于自己的尖刀之下。如果说十一哥杀石小狗是为证实瘤子老韩之死,那么已经金盆洗手的十一哥杀堂侄许琴僮则是匪性使然。
与匪气之于《人记》相似,巫气和野气堪称《戒灵》的底色。《戒灵》中的巫气首先与山地的封闭密切相关,正是山地的封闭导致山民的思维、视野受限,使山民“总以为天上的事物都与近旁的一些山有关系”。小说《戒灵》中巫气最盛之处当属“唱神之夜”,在唱神之夜,神汉聚毛以歌盛赞戒灵神的庇护,山民则心怀敬畏和虔诚,某种程度上,“唱神之夜”是一场仪式,更是一场寻求文化心理认同的盛宴。但也在唱神之夜,山民对戒灵神的信仰开始分化,典型莫过于扁金和麻婶娘。扁金对戒灵神是深信不疑的,而麻婶娘与此相反,由此二者形成张力,而野豹的出现恰恰弥合了张力,尽管是短暂的。张力弥合后并不是扁金不信了戒灵,而是扁金信的戒灵由神变为了野豹,具体说是母豹。母豹高踞俯瞰的模样让扁金与心目中的戒灵连结了起来,他认为戒灵神的模样应该和母豹一样:“蹲踞在岩崖上雄视一切,又对一切视若无睹。”但母豹毕竟不是戒灵神,母豹被山民毒死后,其幼崽也就成了扁金眼中的小戒灵。如果说母豹还带有神秘的巫气色彩的话,那么到了豹崽这里则完全被野气所取代。扁金收养豹崽原本使其通人气去野气,但事与愿违,随着豹崽的长大,其野气也在不断地生长,直至挣脱锁链咬死麻狗子(麻婶娘之子)。锁链的挣脱意味着扁金驯养的失败,而麻狗子之死在成为野气祭品的同时也使豹崽在扁金心中的地位由小戒灵跌落至畜生,但即使如此,从扁金围捕豹崽故意把枪打偏看,扁金最终还是默认了豹崽的野气。至此,从巫气到野气,小说《戒灵》也完成了古老故事的现代转换。
从《掰月亮砸人》到《人记》再到《戒灵》,田耳在丛林中建了一个独属湘西的旧世界,旧世界有生也有死,与稍早的《衣钵》和其后的《金刚四拿》既一脉相承又有所区别。区别不仅在于“旧事重提”,更在寻根觅源。因此,此次《戒灵》的结集出版,是“凤凰之子”的溯源之旅,更是昔日湘西的精神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