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驿的中篇小说《秘境》讲述了一个骇人的故事:三个挖煤的生死朋友,策划了一起强奸案,目的是为了挽留弃婚的女朋友。然而,对于这个简单的故事,梅驿的讲述却不简单。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由远及近、由表及里,层层剥笋般地将笔触深入到4个主人公20年的漫长岁月中,窥探那个骇人事件隐秘的发酵过程,从而向着人性“秘境”的幽深处叩探。
第一个故事,梅驿完全遵循叙述的客观原则,安排了两种不同逻辑的交锋;妻子作为“不知情者”,“她”对丈夫陈秋扣的审视,完全遵从一种惯常思维;而当事人陈秋扣则遵从一种“知情”逻辑,这就构成了叙述的张力。在妻子“她”看来,这个男人形同路人,两个人感情疏离。到底是为什么呢?可能源于他被开除公职?陈秋扣也曾有过短暂的“辉煌”:他当兵转业到乡镇,任副乡长职务,一次偶然的失职,他被开除了公职。这里的“偶然”与“必然”成为两种逻辑交汇的关节点,在“她”看来,丈夫陈秋扣的被开除只是一次倒霉的“偶然事件”:为了截访,奉命堵在上访人新婚之夜的新房里,毕竟太违和。当大家听到新娘尖厉的哭叫时,他下令大家撤走,且“无端地发了火”,这都在常理之中。没有看住上访人,断送了他的前程,自然也只能属于“偶发事件”。但在陈秋扣的逻辑里,新娘那一声“尖厉的哭喊”,成为他命运的“必然”。这一声“尖厉的哭喊”联结了20年前铁岭子风雪之夜里何赛赛那一声尖叫。至此,妻子“她”才想起他们的新婚之夜,“她”的“叫声”对于他的打击和“惊扰”,他从此留下了“病根”。正是那次为虎作伥的强奸案,给这个男人的一生留下了无可磨灭的阴影。
如果说第一个故事是近距离实写,第二个故事则采用了远距离透视的虚观方式。作者设置了女诗人“她”与知名诗人“毛肚”成为无话不谈的网友。作为叙述人,“她”是很容易进入诗人的内心深处的。于是我们看到的诗人是一个不谙俗务、敏感而又执拗的人。他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妻子不理解,生活不幸福,加上工厂破产,“而他又没有一技之长,年龄又偏大,所以只能去当保安”。由此,水到渠成,作者安排了“沟仙寨”情诗有奖征文。毛肚一举斩获二等奖,然而,诗人却没有去领奖。这一出人意料的设置,使得叙述的势能再次达到一个转捩点,最终引出原委。20年前那天晚上,漆黑的夜晚,冰冷的天气,漫天大雾……充斥于他的诗作中,这种彻骨的寒冷已经不啻是诗歌的感觉,而是弥漫在他生命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愫,那种痛苦、哭喊以及逃离,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一生?是忏悔、赎罪还是自虐?
至此,我们看到的陈秋扣和毛肚都不是大恶之人,他们当年所犯下的“罪恶”恰恰是出于“善意”,是为了报答李庆的救命之恩,为了惩戒何赛赛,然而,他们为什么念念不忘、终身惴惴不安?人性的秘境深处,道德的是非曲直真的是一清二白的吗?
扫清了外围,小说终于拉开了正幕。主角粉墨登场了。受害人何赛赛带着儿子小典来到沟仙寨,要与最大的主角李庆相见。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故事?
20多年前,失去了一条腿的李庆以非正当手段娶了何赛赛,按说他应该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婚姻,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非如此。为了生存,李庆开始卖葡萄酒,他虚构了自己失去一条腿被未婚妻抛弃的故事,这个故事为他赢得了巨大成功,他也将错就错,生活在虚假的故事里。在这个故事里,李庆是受害者,是自强不息的英雄,何赛赛却是背信弃义、把李庆推入绝境的“恶人”。更为可气的是,她还必须按照这个版本扮演这一角色。李庆成功了,他成了“葡萄酒大王”,成了人大代表,整日出入各种庄严的场合,他变得不是他自己了;而她失去工作,遭人指戳,她苦闷、怨恨、愤怒,在酒后,她招来各种各样的男人,她也不是她自己了。在这里,梅驿的叙述饱满有力,如果说20年前的何赛赛被强暴的是自己的身体,那么,如今却从肉体到精神全部遭到了强暴。李庆受县长腐败案的牵涉,开始悔恨,开始反思,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上了这么一条岔路,一岔就岔了二十多年”,在此,梅驿将对人性的叩探置放于一个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无疑增加了广度和厚度。
铁岭子改名为沟仙寨,“沟仙寨”这一意象毫无疑义地成为小说的神来之笔。两个名字象征着两个时代,过去的铁岭子荒山连绵,如今的沟仙寨却是旅游胜地,其广告词是“冰之秘境,人间仙境”。于是,小说结尾,主人公们从不同方向汇集到沟仙寨,正是要一探秘境之美的,然而,“请君止步”却败坏了人们的兴致。在这里,梅驿赋予沟仙寨于象征意义,在人性的“秘境”深处,还有多少秘密是不能触摸的?“沟仙寨”意象提升了小说的品质,使一个简单的故事诗意盎然起来,其艺术深度也随之升腾,获得了无尽的韵味。
《秘境》的艺术追求十分突出,特别是这种层层剥笋式的结构方式,拉开了时空距离,增添了历史内涵,叙述节奏起伏有致。更为可贵的是,小说摆脱了纯粹写实的羁绊,增添了象征和寓言性成分,以轻写重,以虚写实,而这种方式又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人为的斧凿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