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3月,杜鹏程的长篇小说《保卫延安》问世,人们争相阅读,一时洛阳纸贵。周末,北京图书馆读书报告会座无虚席,静候诗人魏钢焰谈《保卫延安》。诗人热情地说:杜鹏程与独立四旅一道参加了保卫延安的战斗,以太史公的笔法,直叙事实,不做抒情渲染,简朴自然,令人心灵震撼,临风向往。最具历史认识价值的是:真实!所写人物大多实有其人,如旅长陈兴允的名字就是四旅旅长顿星云的谐音。
于是,陈兴允就是顿星云的传言不胫而走。
巧得很,不几天,我调到海军航空兵文化部工作,司令员便是顿星云。当文化部应群众要求,举办《保卫延安》读书座谈会,邀请顿星云“现身说法”时,顿星云忙不迭地拒绝说:“小说是作家的创造。小说是小说,我是我!”
为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30周年,1956年总政治部组织老战士写回忆录、结集出版,毛主席题写书名《星火燎原》。我被派协助顿星云写回忆录。顿星云说:“任务交给我们两个了,恐怕很难完成。我有什么好讲的,就是走路、打仗、磨脚板。”
“那我就听你讲故事吧。”但他总是说,谁谁在哪次战斗中有大功劳,谁谁在哪个决策中起了关键作用,我追问:“那你呢?”
他笑笑说:“跑龙套,当配角。”
所幸,顿星云保存有十几本阵中日记,虽简略,但提供了深入追寻的线索。
我记录整理了他讲的几个故事,没有一篇是他满意的。1958年7月1日《人民日报》刊发了其中一篇《战胜暴风雨》,后来收入《星火燎原》第三卷。顿星云说:“这一篇还有点意思,写文章就要实实在在。长征就是你帮我、我扶你才走出来的。”
顿星云一生传奇,原名顿新银。
长江冲出三峡,长龙摆尾,扭出了个“九曲荆江”。民谣中唱:“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若得一年收,狗子不吃红米粥。”鱼米之乡,老百姓却一贫如洗。国民政府“寅吃卯粮”,田粮赋税已经预征到50年以后。1930年,年关暴动席卷荆江两岸。少年顿新银带头“打哑巴劣绅”,把与土豪劣绅一个鼻孔出气的泥菩萨打得粉碎。“要想捉老子,除非是神仙。”白军打来了,顿新银唱着渔鼓道情驾船飘进了湖汊柴滩,参加了红军。
1933年,20岁的顿新银当了连长。
“白鹤也要守个山头”,“左”倾领导人却硬是丢弃了洪湖根据地,按照“鄂豫皖经验”,一“肃反”,再“肃反”,三“肃反”,四“肃反”,许多同志被编进“改组派连”,原苏维埃干部被编为“主席连”。红军被逼进穷山恶水。顿新银带领“主席连”向湖北西部宣恩小关前进。侦知小关守敌是一支保安队,团长命令打掉保安队,保证军部宿营小关。“主席连”发动奇袭,一举打掉保安队。军部进到小关,听说打掉了保安队,立即逮捕顿新银,宣布说:“你打掉与我们有联系的保安队,有意破坏,定是‘改组派’。”顿新银声辩:“事先不知道与保安队有联系,我也不是‘改组派’。”主持审讯的人说:“你们红九师师长段德昌是‘改组派’头子,已经被处决了,政委宋盘铭也是‘改组派’,供说段德昌介绍你入了‘改组派’。”不由分说,顿新银被罚作苦工。一天,监管的人把一个老苏维埃主席双手捆绑从背后吊起,顿新银看不下去,说道:“都是革命同志,何苦那么狠呀。”那人恼羞成怒,吼道:“哪个跟你是同志?老子打死你个反革命!”操起扁担把顿新银打得晕死过去。凌晨,部队紧急转移,丢下了顿新银。天明时,房东老乡把顿新银救活了,顿新银挣扎着要去追赶部队。老乡急了,说道:“他们都丢下你了,你做么事还要去找苦吃。”顿新银说:“他们都是同志,我要去归队。”老乡只好送他上路。部队只是在大山里迂回转移,顿新银追上部队,回到苦工队。1933年6月,徐源泉白军大举进剿,湘鄂西中央分局烧巴岩会议决定分兵,夏曦带领红七师离开了,贺龙、关向应带领红三军军部和红九师活动,他们做主释放了宋盘铭和被诬蔑为“改组派”的同志。顿新银担任军部副官。经常按贺龙的吩咐,背着银圆找头人、土司请他们安置伤员。
1934年3月,顿新银重又担任连长,带领红十七师第十九团三连沿着乌江向沿河县城前进,在渡口找到一只木筏子,副团长命令立即渡河侦察。顿新银带领二排渡河,嘱咐二排长坚守渡口山头,他带着班长季松柏向前侦察。不料大部队到达后,改变决定,不进沿河城,改取其他方向。白军发现了红军动向,向渡口扑来。二排长仓促撤回对岸,顿新银、季松柏一下陷入险境。白军四处搜山,渡河已不可能,但必须回到自己部队。顿新银当副官时知道邻近的咸丰县有独立团活动,管理处文书冉国才的家在咸丰沙子场,先找到他,或可知道部队去向。顿新银、季松柏白天打工糊口,黑夜赶路,返回咸丰沙子场,找到冉国才,一起到活龙坪寻找独立团,不料没有结果,却遇到几个伤愈后急着寻找部队的战士,顿新银要他们一起行动,以免失散,遭遇危险。回到沙子场,他们分头寻找店家打工,安下身来。顿新银来到镇子尽头,只见木匠铺前,正准备将一段大树解锯成木板,他主动前去,说道;“师傅,我给你打个下手。”说着蹲下身去,配合木匠师傅一上一下拉锯。木匠师傅名叫袁贵生,他高兴地说:“我看你是块学木匠的料,跟我学手艺吧。”“那敢情好,多谢师傅!”
顿新银眼里有活儿,锯、斧、凿、刨,无须开口,师傅眼光到处,便手到拈来,顿新银心地实诚、讨人喜欢。袁贵生是乡村智者,有意栽培顿星云,常说:“如今这世道,不求富贵,但求温饱,有门手艺,安身立命,穷乡僻壤,远离血火刀兵,几多安谧,几多快活!世外桃源,就在脚下哩。”顿星云憨笑不答。袁贵生膝下无儿,只有一个闺女,叫秀姑娘,年方十八,青春秀美,泼辣能干,两眼水汪汪的,目光常在顿新银身上转,山歌唱得直向人心里灌:“墨斗儿,线线长,哥哥嘢,心放正,手抓紧,放手弹。”炎天暑热,顿新银搬张竹床睡在室外。半夜里,秀姑娘走出来,大方说:“睡过去一点,让我坐坐,天太热!”顿星云赶紧坐起身来,秀姑娘推倒他,顺势趴在他胸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喜欢我不?”山里妹子感情炽热如火,能够把人化成水。顿新银紧紧回抱姑娘,心里说:喜欢,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贪恋这安逸的日月,我随时都要走的,不能耽误了姑娘的青春。他立即松开双手,说道:“我们坐起来说话吧。”他敞开心窝子说:“你很好!只是我这个人属野猫脚,到处走,不是能够为师傅养老的人,不是你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一定能够找到一个疼你的好男人!”
1934年10月底,贺龙领导的红三军与任弼时领导的红六军团会师贵州南腰界,向湖南打来。顿新银向袁贵生说:“不瞒师傅说,我是红军,打散了,流落在这里。搭帮你老收留,我今生今世都记得你老恩情。如今,我打听到红军的消息,要去找自己的部队了。”袁贵生没有大惊讶,说道:“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久困安生、学手艺的人,只是我不晓得你是红军。红军为穷人打天下,我不留你。只是如今的世道,穷人究竟有无出头之日?”他喊来秀姑娘说:“顿大哥要走了,去做正经的事情。男子汉嘛,就是要走四方。你们师兄妹一场,明天早起做顿饱饭,送他启程赶路。”
顿新银、季松柏集合起掉队的伤员,由百福司渡过酉水,来到湘鄂搭界的龙山县城慈爱堂。贺龙大喜,说:“我晓得只要你顿新银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我有这把握。共产党的队伍是打不散的。”
1936年,二方面军开始长征,顿星云担任后卫团团长。
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军队长驱直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中共中央发布“十大救国纲领”,毛泽东号召“山雀子满天飞”,把群众发动起来,坚持长期抗战。为了全国团结抗日,8月25日中央军委命令: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顿新银被任命为一二〇师七一五团副团长,实为团政委,因为国共合作改称副团长。为了不被讥笑为土包子,取顿新银名字谐音改为顿星云。
顿星云带领一支小部队在岢岚、忻口、崞县、兴县一带发动群众,组织起忻崞支队,活跃在同蒲铁路沿线,先后炸毁日军三列火车、多辆汽车。日军的文件惊呼“在第二十师团的作战区内,同蒲线频繁遭到破坏”。
岢岚一带属晋西北高原,自然条件极其恶劣,高寒、苦旱、风沙蔽天、地瘠民贫。人民食不果腹,仍然磬其所有,全力支持子弟兵。1948年4月4日毛泽东从陕北移师河北,途径岢岚,曾称赞说:“好地方,生产胡麻、莜麦、土豆。”足见他对祖国山河的眷爱,也见当年老百姓从土里刨食,只求杂粮、瓜菜糊口的穷困窘态。今天的岢岚,已不再是昔日亘古不变的荒原,高原群山间,耸立起太原航天发射中心。这里特殊的地理位置、较高的地理纬度,正是太阳同步轨道卫星和运载火箭发射的理想地域。1967年以来,多颗中国卫星从这里发送上天,美国、巴西等多国卫星也经由这里步入太空。
当年,忻崞支队发展到3000多战士,2000多条枪,改编成一二〇师三五八旅七一四团。附近的娄烦县有一支老百姓武装,领头人外号齐二老虎,打日本军,打汉奸,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此人豪侠仗义,精明强悍,双手能同时打枪,几乎百发百中。顿星云请当地妇救会长王莲香引路,只身来会齐二老虎,自报家门:“我是顿星云,特意拜访你,对你们抗日表示敬意!”
齐二老虎万万没有想到威名赫赫的共产党的团长会来到他的地面,而且不带一兵一卒,连忙说:“要你先来看我们,真是不敢当!”从此,齐二老虎与八路军合作抗日。战斗中互相支援,每有缴获,总是先让齐二老虎的人拣取。不久,齐二老虎带领人马参加了八路军。
1956年暑假,顿星云全家到青岛海滨休假,他邀我随去整理回忆录。我们在海边散步,顿星云兴之所至,突然唱了京剧《铁弓缘》里陈秀英的一个唱段,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一口有韵有味的青衣。他的夫人魏逸玲打趣说:“可惜呀,你要早显露出这点才华,梅兰芳能收你做徒弟,可以和杜近芳媲美。”她悄悄向我说:“一个应该唱黑头的人唱青衣,这里有故事呵。”
1940年6月,日军独立混成第三、第九、第十六旅团向岢岚、兴县“肃正”“扫荡”,八路军一二〇师在兴县东二十里铺伏击来敌。激战中,日军一颗子弹击中了顿星云左胸。消息传到后方,顿团长牺牲了。再传来消息,仍然是顿团长牺牲了。久已敬仰钟情于顿星云的王莲香恨未以身相许,保护他免遭凶险。她痛不欲生。一个干部百般安抚王莲香,在无可无不可的苦境里,王莲香与他结合了。百日后,消息传来,顿团长没有死,奇迹般复活了。烈性的王莲香受不了悔恨的沉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顿星云唏嘘不已。战斗间隙,他从收音机里偶然收听到京剧《娇红记》,王娇娘与申纯相爱,受到阻绝,娇娘一死谢相知。“泣舟”一折中哀伤婉转的倾诉引起顿星云共鸣:“这衷肠,谁行诉说……一声声,肠寸断;一言言,愁万迭!”他从此迷上了京剧,学唱青衣。
抗战胜利前夜,中国共产党筹备召开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顿星云被选举为大会代表。在资格审查时,有人质疑沿河战斗中的失散,甚至提出:趁机脱离革命,在艰险环境里并非没有先例啊。顿星云听了,坦然地笑笑。贺龙愤然不平:“顿星云要跑,早在带着金条、光洋去安置伤员的时候可以跑掉一百回!沿河战斗那一段,倒是最能证明顿星云是一个坚定的革命战士!”
顿星云的阵中日记本里,珍藏着他的“七大代表”证,还夹着1944年5月5日所写自传中的一段文字:“沿河战斗前后经过情形,周树槐同志可作旁证人。我们在一个连,他任支书。季松柏与他是一个班,他任副班长。周树槐同志现在晋西北一二〇师后勤部毛织工厂任政治委员。回队之后及1935年至现在的工作情形,黄新远同志可做旁证人,他是原一二〇师锄奸部长,他现在中央党校第一部学习。”
“文革”中,林彪一伙制造贺龙“二月兵变”假案,将顿星云打成叛徒。1988年顿星云病逝,我授命参与起草顿星云生平、悼词,必须彻底否定林彪一伙的污蔑。讨论到有关沿河战斗时,军委副总参谋长、后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张震总结说:“档案里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关于顿星云同志代表资格审查的结论,就是最可信、最准确、最适合的结论。以此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