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们漫步在小公园的水泥道上。公园不太大,你可以听见外面汽车驶过的嗡嗡声,不远处大楼里传来的音乐声。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沐浴在夕阳中的落叶。你可以闻到树叶的香味,淡淡的,从你的周围慢慢地聚拢来。公园里几乎看不见游人了。只有香樟树叶浮动着,开始不停顿地扑向土地。那是春天。
他们在公园里一共只待了15分钟,没说一句话,就在公园门口分手了。和15分钟前一样,他们相互注视了一眼,也没照往常那样握握手,然后一同穿过马路,走了。他们谁也没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察觉什么,两次都没有。他们生怕自己的秘密叫过路人瞧见。但他们谁也没有抑制自己。
他们总是在这个公园里见面,有好几年了。每次分手时,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雨天顺延。有时,他们中间的一个来了,而不见另一个。这常发生在局部地区有雨和有时阴有时有雨的日子里。他们从没通过电话,这就免不了白跑。几年间,他们经常相视而笑,在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但他们从没有吻过对方,尽管有好几次他们都从对方微张的嘴唇上看到了欲念。
他们在雨天,同打过一把伞,他们同去看过一场电影,但座位隔着走廊。为赶那场电影,他们又一同去挤电车,一大群陌生的人把他们拥到一块。他们闻到对方的气息,他们惊讶而又努力地分辨着。因为车厢里空气的成分实在复杂。
他们像所有的人一样匆匆地赶路。他们又像所有的人一样,作悠闲到不自在的散步。他们从没下过饭馆,每次约会他们都带着钱,可他们心想不能叫对方掏钱,而又怕对方硬想掏钱可又没带够数。他们相互间交换过一个理想,但因对方的理想与自己的相去不远,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他们总是设想对方有一个远比自己高得多的理想。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信心,因为他们总是在一个有阳光的日子里相会。
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真是这样吗?),他们分手了,并不是对方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弱点,也不是因为通过接触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和认识。他们在转身的一瞬间,在心里祈求这个世界相安无事。不要因为他们两人曾经像老熟人一样会意地微笑,今后像从没见过似的漠然相视、擦肩而过而无端地生出许多是非来。他们相信自己永远善良,他们鼓励自己永远记住对方,不要因为将来的某一方面歪曲对方。他们为自己的淳朴而激动不已,同时又为自己的成熟和冷静分析而暗暗得意。他们几乎同样都忘却了公园,这个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他们一定发现这个公园一无可取,因为它毫无特点,犹如他们自己。
……
依然是在下午,一个将会有晚霞的下午,香樟树叶又开始坠落的时候。作者听到了音乐声,最好是柴可夫斯基的。另外,作者还想到了一些格言,看到了一些精彩的绘画。于是,给他们带来了光彩,他们也给作者带来了可以表现光彩的机会。因为,他们由于一个偶然的缘由,由于都没有忘记对方,由于都没有另找新朋友,由于年龄都长了一岁,由于好多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也由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重又走到一起来了。
作者下决心要写出他们性格中光彩夺目的一面,写出他们的感情涟漪,一反从前那种不动声色的单调气味。他们绝不是那样的。
于是,作者和读者一同看到,他们又在公园门前相遇了,他们熟练地握了握手,互相凝视了片刻。他们似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他们忘情地凝视,心里充满了温情。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不到公园里去了,他们为什么早没想到上大街逛逛呢?就这样,他们永远地告别了只有在春天才落叶的香樟树,告别了这个没能给他们之间带来乐趣和美的小公园,告别了仅有的宁静和偶尔才能体味到的早春的温暖,重又回到充满了喧响和流动的生活中去了。他们以一年的别离为代价悟到了这一点。他们需要另一种宁静。那是在繁忙中刹那间的一瞥,是在匆匆行走中因石子路的不平坦而大不乐意的停顿,是在柜台前挤来挤去时全神贯注的凝视,是在急诊室里因安乃近注射而心惊肉跳的深呼吸。总之,他们和谐了,他们开始不紧不慢地在大街上晃悠。他们不去注意观察对方的神态,以便从中窥视对方心灵深处的秘密,他们相敬如宾(谁也分辨不出他们是在热恋还是早已成婚),他们融为一体了。
如果读者没有意识到,作者有义务在此做一提醒,这中间的发展过程呢?那惊心动魄而又能深刻揭示人物的灵魂,同时反映社会现实的一幕上哪儿去了呢?没有那关键的一段,这算什么小说呢?如果真是这样,作者也毫无办法。作者丝毫不想隐瞒,作者曾在那个小公园里目睹了一切,只是公园中的一切,而那背后的一幕上哪儿去找呢?作者当时是应该上前拉住他们问一问的。可谁知道呢,作者以为他们还有像从前那样再来公园的时候。于是,当香樟树叶再落的时候,作者打算再去公园瞧瞧。
(摘自《时间玩偶:孙甘露中短篇小说编年》,孙甘露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