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对人类的贡献最多,但人类最无视的是植物,人类以为最柔弱可欺的是植物,人类眼中最微不足道的是植物。但不同的价值取向,造就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是老子,以水“善下之”,草之柔弱,写就了中国古典哲言的不朽理念,“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个理念一直影响着中国文化的发展。我们有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我们的农民、牧民从来把青草视同宝贝,可以肥田,可以放牧,岂不美哉?我说的人对植物的轻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权贵和文人。在机器和技术的浪潮中,植物是什么?植物算什么?青草、草原算什么?
俄国作家普里什文对植物、动物和人,有精彩的分析:“我站立并且生长,我是植物。我站立、生长并且行走,我是动物。我站立、生长、行走并且思想,我是人。”假如容我略作修改,能否这样说:“我无声无息,就在你路过处被轻易忽略甚或践踏,我是植物。我在深山老林,虎啸狮吼,你看不见,你怕我锐利的牙齿,我被保护,我是动物。我指点江山,自以为是诗人、哲学家和思想家,我对小草、植物视而不见,我是人。”
玛拉沁夫先生是内蒙古草原的骄傲,他写草原的审美自觉是与草原连心连肺的,在《科尔沁草原的人们》开首,写的是草原夕阳:“夕阳被遥远的大地吞没了,西北风偷偷地卷起了草浪,草原变成了沸腾的海洋,空中密布着乌云,好似一张青牛皮盖在头顶,人们都知道:草原的秋雨将要来临了。”玛拉沁夫的语言特色是蒙汉语言之集大成者,“和实生物,同而不继”也。他写蒙古族谚语:“放走豺狼的人,是草原的罪人。”他引用成吉思汗的话:“当发现你的朋友是藏起尾巴的狐狸时,就马上用毒箭射死他。”既有雄浑高亢,又有民间语言的民间叙事,可称是草原史诗。玛拉沁夫把多少没有见过草原的人“带进了草原”,存放着梦想。恩格斯的《风景》把读者带到了北徳意志草原,读来惊心动魄:“然而那最富有毅力的日耳曼部落萨克森人的故乡,即便一片荒芜也是富有诗意的。在暴风雨的夜里,当魅影似的云彩包围着月亮的时候,当狗在远处交相狂吠的时候,你可以跨上一匹骠悍的马,冲向无际的草原,你可以在风化了的花冈石块和墓冢累累的土地上驰骋。在远方,潭水映出月亮的光辉,磷火在它上空闪烁,暴风雨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发出可怕的咆哮,你脚下的大地摇晃起来,你才是走进了德意志民间传说中的世界。只有认识了北德意志的草原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格林兄弟的《童话》。”
在人类大规模开发草原之前,大草原和大荒野几乎是同义词。它具有神圣性和神秘性。草原和大森林一样,是大自然的代表作,因为大森林更不易进入,草原便成了童话及神秘传说的创生地。草原和荒野可以互相指代的年代,是原始文化累积的年代,是人所不知的秘密创生的年代,是生态平衡的宁静的年代,是推土机和挖掘机还没有出现的年代。
人类拥有的一切自然物,都是大自然的恩赐。中国草原总面积近4亿公顷,占全国土地总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为现有耕地面积的三倍。如果从中国东北的完达山开始,越长城,沿吕梁山,经延安,一直向西南到青藏高原东麓为止,中国就分成了两大地理区域。东南部分是丘陵平原区,气候温湿,离海洋比较近,大多是农耕区,还有鱼盐之利。西北部分多为高山峻岭,远离海洋。它面对风沙与干旱,但它有草原,有大片的青草、野花与牛羊,还有草原上驰骋的各种动物,草丛之下有无数细小的生命,细菌、真菌等等,它显现的是大自然的另外一些特点。第一,在某种程度上的生存艰困;第二,直面艰困所必需的剽悍强壮;第三,因为草原雍容大度而拥有的生命的广大和美丽,以及平面的浪漫。除此之外,从文化而言,草原还是神话、传说和童话的摇篮。
内蒙古草原的多样性,是大自然天生的,非人力可为。内蒙古与八省交界,交界处在地理学上被称为“接壤地带”,“接壤地带”又往往是“镶嵌地带”,而“镶嵌地带”的特色是:必然有风景,必然有不一样的物产,必然有不一样的生命故事,必然有语言的丰富性。记得2000年我做凤凰卫视《穿越风沙线》的嘉宾主持,夜宿通辽。住处没有空调,夏夜太热,便出门散步,我记得那时的通辽是广阔而贫穷的,很少有夜市,安静极了,头顶的星空格外明亮,月亮也很大。听见一群蒙汉朋友在户外喝啤酒聊大天:“天热的夜晚是用来看星星的,看着看着就会有凉风送来。”摄制组第二天去毛乌素沙地。为什么叫沙地而不叫沙漠?它原本是草原,人口增加,过度放牧,草不得其养而沙化,此沙地之谓也。
在内蒙古,我三次去毛乌素,是为了采访“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的建设者”,采访治沙人,从牛玉琴到她的后来者。“三北防护林”的主体建设者是当地农牧民,还有他们家的毛驴。毛驴驮着两大桶水,农牧民肩扛着树秧子,抗干旱的樟子松。一群小孩跟在毛驴后面,用手指头蘸点水吮吸着。渴啊,人渴地渴毛驴也渴,毛驴拉的驴粪蛋是沙包蛋。当两大桶清水倒进树坑,毛驴羡慕而安静地注视着,只有在主人的示意下,它才会细心地去舔水桶的四壁,那水的残迹……我深刻体会到:倘若风景不在场,任何故事都是苍白的;倘若风景在场,而风景的描述者没有诗性的语言,所有的叙述皆无法感人。我曾写过我的故乡,是别人的他乡,而别人的他乡,是我的故乡,他乡即故乡,故乡即他乡。我到过的一些地方有大森林,有大荒野,如大小兴安岭、秦岭、祁连山、河西走廊、天山、可可西里等等。我都有一种爱和被爱的感觉。我曾匆匆经过内蒙古草原,是随着摄制车匆匆走的。我到过草原,其实一晃而过。真正的到草原,到阿日善嘎查,到正蓝旗元上都看金莲花独自灿烂、独自芬芳,这是第一次。草原是芳草的故乡,草原是种子的母亲,草原是风景的摇篮。
因为《草原》的邀约,我第一次到了内蒙古草原的阿日善嘎查。在很近的距离上看春草,看牛羊,看赛马,和牧民交谈。他们说起了这几年的变化:“草多了,牛羊肥了,帐篷换新的了,来阿日善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日子好过多了。”另有牧民说:“草原还是缺水干旱,这两天下雨了,牛羊都叫得欢。”在阿日善草原接近一个咸水湖的边上,还有沙山。你在草原上蹲下,你放下身段看那草原的草,还不是茂盛的草,草根旁是连片的沙土。你在其上行走,便是在沙土上行走。如果没有雨,如果没有滴灌技术,如果没有精心计算草原的环境承载力,我们的草原生态仍然面临着可持续发展的困难。
自然文学呐喊的、启蒙的任务,尚未完成。在更广阔的意义上,自然文学对写作者的要求,是文字的要求,是文学性的要求,概而言之是诗性写作的要求。自然风景总是给人无限遐思:在锡林郭勒,在浑善达克沙地边缘,那金莲花草原簇拥的,是元上都的残砖碎瓦、断垣残壁。
我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草原,我羡慕生活在草原上的自然写作者,他们被自然宠爱,被自然拥抱。我的担心是被宠爱久了,会不会淡薄了这份爱?另外,我的体会是,自然文学不是“舶来品”,它源出诗经,发轫于魏晋,兴盛于六朝,风骚兼具者陶渊明为宗也。宗白华先生说:“魏晋人士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其中推波助澜的是昭明太子的《文选》和亲为之序的《陶渊明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草原的美尤其需要草原上的自然写作者,用你们“笔端常带着感情”(梁启超语)的语言,书写草原上的四季风情、风景,找回中国文学历史悠久的景物描写的修辞语言。如《人间词话》所言,“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草原的辽阔美妙,难道不应是自然文学的境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