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祖父回国至张掖县金属厂保卫科工作。他干了31年，金属厂倒闭时，他还未到退休年龄，又被分流到县动物园当了9年饲养员。一开始是蓝孔雀，之后陆续饲养过金丝猴、长颈鹿、丹顶鹤、斑羚和西北野驴，在工作生涯的末年，他向组织申请把最珍贵的动物交给他。那是一只来自喜马拉雅山脉的金钱豹。
我上初一那年，张掖县升格为地级市，动物园扩建，次年春夏之交，很多人首次目睹活的虎和狮。同桌陈怡南的父亲是屠夫，他家对面就是动物园，他父亲每天都往里供应鲜肉，他因此有机会混进去玩。有一天下午我发现他的左脸异常红肿，像突然隆起一片绛紫色山丘，问原因，他也不掩饰，直说中午放学后在动物园撞见虎狮交配，正看得津津有味，被他父亲逮到，狠挨了几巴掌。他并不伤心，说这种场面千载难逢，并邀我放学后同去。
此时祖父住进精神病院已整整十年。精神病院坐落于东大山北麓，树木葱茏，至傍晚，总有松涛吟啸，行于林间，如游荡在浩瀚的汪海，闭眼，能嗅见海浪的每一条波纹都点染着松果香和鸟羽潮润的味道。在这样幽静的地方，祖父也总不见好。家人早就交代，谁都不许在探望时提及往事，但我还是得知了不少关于祖父的故事。
1952年10月14日，上甘岭战役打响。历时43天，中国人民志愿军经过反复激烈争夺，阵地多次失而复得，终于粉碎敌方进攻，取得歼敌2.5万余人，击毁击伤敌机270余架，击毁大口径火炮60余门、坦克14辆的重大胜利。数据是铁，它昭示着志愿军那段鲜血、残酷、荣光与英雄并在的历史。但作为志愿军第十五军的一名普通战士，祖父的生还充满偶然。战役艰难地打到第21天，祖父所在的班再次丢失阵地，全班被围困在一处尖石山坳，眼前每棵断树都嵌进百十颗弹头。因不知真实武力，敌方并未逼近，打一阵歇一阵，但没停火。困守一天后，班长准备带两名战士突围，其中一名是祖父。大家把身上的炒面集中起来，让他们吃饱再上路，谁都知道，突围几乎不会成功。所有人都泪眼汪汪，进行无声诀别。此时，祖父突然感到腹内异常绞痛，瘫软着躺下便再也无法站立，这是老毛病，一入朝，这种或为水土不服的病就缠上了他，并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猝然一击。他被马上替换。突围未成功，当晚，全班战士壮烈牺牲，无人存活，除了祖父。后来得知，他们被围时，已有一队志愿军悄悄接近并潜伏敌周伺机发起营救。祖父被从战友身下扒出，左胳膊中弹，但未伤及要害。搬运遗体时，替换祖父的那名战友身上滑出一块镀金机械手表。表盘玻璃面沾满血迹，表中央，是一只飒飒奔跑的金钱豹。盘内有细微金粒滚动，祖父观察很久才发现，那是豹身掉落的金钱斑点。
手表被祖父带回张掖，此后他一直佩戴。直到他住进精神病院表被强行摘取时，人们才发现它是逆时针超出正常值迅速旋转的。
导致祖父住进精神病院的是那只金钱豹的出逃，在1993年中秋夜。目击者称，豹子系祖父故意放跑。打开铁笼，待豹子走出，祖父双手合十，奇怪地对天空拜了好几拜，似乎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那天月光皎洁，他看得格外清楚，豹子先是咬死一只野鸡，之后试图捕食山羊，但正逢大量烟火升空爆炸，可能被惊吓，它敏捷地越上一段灰扑扑的矮墙，迅速消失在白月光下的灌木丛。
对于指控，祖父未提出异议。豹子出逃连续将两人咬伤后被击毙，过了很久，有人在市博物馆见到由它制成的标本。因频繁试图自杀，1993年年末，还没接受审判，祖父就被鉴定为患有臆想症而住进精神病院。
受害者家属一直上访，父亲和二叔在各自单位长时间遭冷遇，我上小学后，他们相继停职下海，联手做起图书批发生意，生意做得很大。父亲极少陪我，他仿佛一直追着金钱跑，从小我就听他讲：“时间就是金钱。”
我一直对祖父放走金钱豹的动机耿耿于怀，但探望一无所获。
2012年暮春，祖父溘然长逝于一个寂静午后。去世前，他有过“回光返照”，思维清晰但焦躁不安，一直索要那只镀金手表，拿到后将其搂在怀中止不住嚎啕，也是在大哭中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手表毫无意外地落入我手。因是遗物，我并未佩戴。今年，我和妻子再次因疫情居家办公，闲来打扫，她在床底一个黄色饼干盒中发现了已停止走动的它。她说是纯正的意大利货，价格不菲。我首次讲出祖父的故事。听完，她一脸震惊，走进书房拿出一篇样稿。她是本埠一家杂志的编辑，样稿正是即将上市的杂志上的文章，不长，题目叫《金钱豹》：
“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这样一个奇妙的时刻，一只金钱豹在月光下的丘陵上奔跑，它身上的图案突然全部变成金币哗啦啦地往下掉。金钱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能惊慌失措地往前跑，最后消失在月光下的森林深处。又过了一会儿，月光下万籁俱寂，有一个巫师从趴着到站直，然后慢悠悠地沿着金钱豹刚才跑动的路径，开始捡掉落在草丛中的金币。这个巫师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们能够确定的是，这件事情出现在金钱豹和金币同时存在的宇宙中，而且这个巫师一定洞悉了符号和存在之间的关系。他不仅看出金钱豹身上的图案和金币在形式上的相似之处，还用某种秘术，穿透这种相似的形式，完成了物与物之间隐秘的转换。对人类而言，在任何时候回头看，那都是一个神性十足的夜晚。”
作者叫刘按，我未听说过。
我难以置信，问父亲，手表快速倒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不知道。
妻子说，祖父应该和巫师一样，在某一时刻洞悉了金钱和时间的关系，毕竟某些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是可逆的。
“所以祖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时光倒流，为什么？”
“可能对战友的牺牲抱有无法弥补的愧疚。”
那只手表，我找修表师傅恢复了原貌。
我鼓足勇气去市博物馆看那只豹子，灯光下，它栩栩如生，离活着仿佛只差一口呼吸。当亮出腕上的镀金手表时，我明显心跳加速，并期待奇迹，指针滴答滴答，步履不停，但神性十足的事并未发生。
2002年那个黄昏，我随陈怡南进入动物园后始终没等到虎狮交配，我提出去看金钱豹，路过小卖部，为了弥补，他请我吃雪糕。到金钱豹笼前，我们远远看见他父亲举着巴掌逼近。一口吞下雪糕，他向我暗中使个眼色，立刻蹲下喊肚子疼，因此逃过一劫。金钱豹一直潜伏于与豹笼连接的黑洞中，那天，除了游客或因祈福扔进豹笼的一地金钱，像食物，我再什么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