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队伍从鄞县东面来,往野区西面去。包括卢桂芳父母两旁至亲一行加上乐师和风水师在内,他们从上午巳时出发,已经走了很久。
起初卢桂芳的姐姐卢丽预定好了出丧的礼仪车队,母亲潘氏觉得用车队过于现代化,闻不到人情味。姐姐说新世纪以来城里人家早就时兴用车队了,人的葬礼就这一次,总归要体体面面地办,能花钱的地方自然省不了。母亲坚持要改为全程步行,按老式葬礼办,亲友红包多随些。姐姐最终妥协了,觉得无非多花些时间,让爸爸再看看这人间,就是累了随行的亲戚。母亲说亲戚哪里要紧的啦,这么些年我们家也没求过亲戚什么。
卢丽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从身后拍卢桂芳的肩膀说:“侬伐要回头喔,萨宁叫侬侬也伐要回头喔。”接着又说,“记得看前头的桥,我们要过桥了,硬币准备好了伐,看到水就往里头丢三个硬币。”
卢桂芳一直在抬头看天,她哪里敢回头。还只是秋末,北方来的野鸟群就盘踞在这里了,那野鸟群叫声惊恐,笼罩在送葬队伍头顶的天穹。步入这片野区,只要鸣锣队的乐声一起,那野鸟群就齐声高唤,像迎客的又像送客的,时远时近,向卢桂芳目力尽头的山峰那边荡开去。
这片野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松垮垮的柏油路从城区那边修过来,连接路尽头的四五个农村,靠近城区的路段两边没田,更没房子。乱石堆东一摞西一摞,叠成尖塔形,像生长在土里的上了年纪的坟头。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小水沟,长满了虫豸。十年前这里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小时候卢桂芳的家还没搬到城区,就住在城边的敏河村,每天沿着柏油路步行半个钟头,穿过野地去城里上学。那时这里还没北方来的大鸟,都是人,那时人们不开车,都走路。现在,城区的另外一头凿了新山洞,修了高架桥和高速公路,城里人都往那边过,小汽车,摩托车。村里人也往那边过,小汽车,三轮车,自行车,大家都说走高速有派头。高速路边还修了三轮车道和自行车道,村里人可乐意,天天夸好政策是深入人心的。
后来,敏河村拆迁,卢桂芳家按户头分了笔大钱,他们再没来过这儿。紧接着,敏河村相邻的武村、清水村都拆了,这片野地的面积越扩越大。现在,卢桂芳第一次意识到,野区这样赤裸,这种赤裸让她感觉到疼。
卢丽的声音把卢桂芳的目光从野鸟群那儿拉回来。
“哦哦,吾晓得的。”卢桂芳一手捧着父亲的遗像,另一只手紧张地往口袋里掏硬币。
今朝天没亮透,卢桂芳就起来了。按浙东小地方人的习俗,卯时过后家里就要来人,楼下候场的乐队唢呐声一响,气氛就造上来。辰时,卢桂芳要把前几天用锡箔纸折的五千只金元宝和一电饭锅熟米搬到楼下。姐姐卯时一过就下楼等出殡的乐师来交代后续的送葬仪式。
第一缕曙光出现,亲戚们就陆续抵达了。他们套上白衣,准备就绪。哭丧的、放鞭炮的、撒纸钱的在前头引路。姐夫算孝子,一路撑黑伞护送爸爸的骨灰盒。姐姐一边走一边喊“阿拉亲家爸”。不同种类的哭声传进卢桂芳耳朵,她却怎么也哭不出。
硬币凑单不凑双,风水师父交代过的卢桂芳都记下了。卢丽拍她肩膀,她迅速把三个硬币丢进桥下的水里。卢丽大声喊,“阿拉爸啊,买路钱帮侬付掉了,侬好好走哇”。卢桂芳本也要跟着喊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奇怪,最该悲痛的时候,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要停,看到什么都不要停的晓得伐!”领头的在前面喊。太阳越升越高,卢桂芳没精打采地走,她真希望天上的大鸟来抓她,带她到更远的地方去。
队伍又走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前方十米远的地方过来一群羊,赶羊的是个中年女人,迎头撞上送葬的队伍,那个女人大喊了一声“见棺发财”,准备招呼羊群掉头去。那些羊七零八落,有几只跑到了柏油路边的荒地里,见地上没什么可啃,它们就咩咩叫,赶羊女人挥着小鞭子,急得像从没放过羊。
“哪能回事啦前头,”领头放炮仗的说,“怎么会有羊往这个方向来。”
“不要停,看到什么都不要停的晓得伐!”领头放炮仗的又说。他看到羊,不敢再点炮,让大家慢慢地走,万一吓到羊,往队伍里扎进来,就麻烦了。
卢桂芳看了眼群羊,又看了眼远山。她问领头的什么时候到墓地,领头的说,半个钟头就到了,到山的阳面去就到了,墓园那边有新鲜空气。
卢桂芳想起十多天前,爸爸还没去世,她还没回老家。
那会儿她驮着一堆新鲜的干草料,站在越南北部河内市区国家图书馆门口,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她看到一群运羊的游街队伍从河内黄金太阳宫酒店往西南方向去,经过百货商场,再往东到河内大教堂时,与从东北方向来的另外一支运羊游街队伍汇合。那个时候,两辆运羊的大卡车和几十名护羊人,在大教堂门口的窄街一路敲锣打鼓,往越南国家图书馆的方向走过来。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收到爸爸病危的消息的。
干草皱巴巴的,太阳明晃晃的,卢桂芳站在人群里看羊,羊,越来越近了。从老挝运过来的五百头山羊交接仪式在河内市政广场举行。这让她想起自家死去的羊。
再回到一个月前吧。
也是一天下午,卢桂芳照旧驮着一堆干草料从城里回她河内城郊的家。那时,她的男人陈五明就坐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抽烟等她。卢桂芳驮着那堆准备喂羊的干草料从远处走过来。
卢桂芳问他怎么坐在这里,陈五明说羊场的羊都死了。卢桂芳去看羊圈里的羊,确实都死了。陈五明说羊是中毒死的,羊吃了上午喂的草料就死了。卢桂芳想不通,羊怎么就死了。陈五明说要赶紧把羊送去更远的郊外动物尸体焚化场集体焚烧。卢桂芳舍不得,但她没办法。
羊是被陈五明运去焚烧厂的。具体怎么烧的,卢桂芳不晓得,她只知道羊死了。
一个月过去了,卢桂芳仍然在坚持运干草料。
卢桂芳站在那儿,将三轮车里的干草料轻轻压服。她在看领导们握手,手机突然传来讯息声,是爸爸的视频。爸爸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大口呼吸,两瓣嘴唇往口中深陷进去,从外面往里看,爸爸的喉咙黑乎乎的,像一个巨大的深渊。爸爸的呼吸声高高低低像潮水一样涨落,姐姐说爸爸已经出现潮式呼吸,可能熬不过第二天。
卢桂芳盯着手机里爸爸的视频看了很久,爸爸睁着眼睛,眼眶里不知是水还是眼泪。眼眶里的水当然就是眼泪啊,卢桂芳这样想,然后摸了摸手机屏幕上爸爸的脸。
爸爸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卢桂芳,用力地呼吸。
卢桂芳忘记那天她是怎么回家的了,她只记得回去的时候她把三轮车丢在了离家不远处的地方。家里没有活羊了,她还坚持去城北运草料,就像陈五明坚持每天定期清理羊场。
卢桂芳见到陈五明,说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去城北运草料了。
卢桂芳想把爸爸的视频拿给陈五明看,她觉得还是算了,她不希望陈五明看到爸爸这样脆弱的时候。
“哦”,陈五明应了一声,抬起头看她,他正在洗脸,凉水披挂在他的颊骨上,向地面滑下来。
“我爸爸快不行了,”卢桂芳说。
陈五明呆呆地看卢桂芳,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卢桂芳很快买了机票,等她到家时,爸爸已经在她来的途中去世了。
山的阳面还没到,墓园的空气有香味吗?引路的刚才说了,没有活人的地方,空气会香很多。卢桂芳一边走一边想,亲戚们还在她的身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天上的野鸟还在飞,体型像大雁,还有几只小型林栖鸟类,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所有的鸟都往山那边飞,所有的鸟都渴望墓园那边的新鲜空气。
送葬的队伍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多么漫长的路程呀,卢桂芳对着空气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