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水晶矿村有三种方法：外出谋生，旅行，或彻底离开，不再回来。这也是三种借口。大多时候，人们选第一种。这几年选第三种的人变多了。至于旅行，这是一件需要闲情逸致的事。在矿业最兴旺的时期，人们没时间旅行，在矿业凋零的今天，人们没有兴致旅行。旅行意味着要回来，有谁愿意在游历过壮丽的山川湖海后，回来这个早已弃耕多年的村子？谁愿在炽热苍白的烈日下，对着贫瘠的土地、枯竭的矿洞和千疮百孔的山脉顾影自怜？
我也想过离开矿村，但还不知道要出于什么原因离开。不过无论如何，在离开前，我们都会先去一趟老矿工董爷的家。董爷失去了双腿，除了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人外，其他人平时不会去他家。因为踏入董爷家门的，通常是准备出远门的人。董爷家像是一个售票站，而所谓的票，则是一尊尊由他亲手雕刻的美丽的水晶石像。
我昨天又悄悄到矿洞那儿去了，挖到几块成色还不算差的水晶石。但相比全盛时期出产的水晶，这种成色的水晶在当时是谁也看不上的石头。现在，它们却成了我们重要的经济来源。游客越来越少了，以前我们坐在家门口，就能向游客兜售色彩晶莹的集簇水晶。现在我们只能亲自到镇上去，以低价把水晶卖给收购商。
几个矿洞已被封停多年。我们一般在夜晚潜入矿洞，拿着铲子，打着电筒，在洞内寻觅水晶石，还不能制造太大动静，以免引来巡查人。巡查人比狐狸还狡猾，比野兔还敏锐。矿洞被封停跟矿难有关，董爷正是在那次矿难中失去双腿。事实上矿难发生时，水晶资源已接近枯竭，矿洞被废弃封停是迟早的事，矿难只不过是一道雪上加霜的阴影。
在夜晚潜入矿洞，并非全然为了搜集水晶。有次恰好遇到巡查人，我只好往矿洞深处逃去。巡查人最后只是在洞外简单查看便离去了，而我却太过深入矿洞里，抵达了一个漆黑无光的通道。那是一个奇妙的瞬间，我感觉身处黑暗宇宙中，黑暗没有方向，却可以通向世界任意地方。我靠着洞壁坐下，待适应黑暗后，看见水晶石闪耀微光，犹如宇宙星辰。仔细听，还能听见水晶微微爆裂的声音。我在洞里睡了一觉。水晶爆裂声传入耳朵，像是来自大地的低语，有一些灵魂的晶莹质地。
我父母也是在那次矿难中死去的。
今天，天上在扬尘。我坐在窗口朝外看，风尘不停地扫荡村子。我仍在犹豫是否要离开矿村。董爷家离我家不远，或许我可以去征求他的意见。每个离开矿村的人都能从董爷那儿获赠一尊水晶石像，那些水晶是绝对上等的品类。但我不是因为觊觎董爷的水晶才考虑离开的。同样，离开矿村的人也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水晶才选择远走他方。正相反，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好心帮助董爷实现走到世界中去的愿望。
董爷似乎从未离开过矿村。曾听闻，董爷的祖父年轻时在山边小解，呼啦啦地冲开一块土方。一道幻影般的光芒令他双眼眩晕。就这样，他发现了这里的第一块水晶石。一座座无言的山脉，终于向人们袒露它那晶莹的内在。自那时起，这个贫瘠的村子决定放弃农耕，投身采矿业。几十年来，山脉被挖得千疮百孔。董爷从娘胎的黑暗中走出来，长大后又转身走入矿洞的黑暗中，而这两者之间炽热苍白的白昼，宛如他梦中闪亮的一瞥。
在大规模开采之前，作为第一个发现水晶石的人，董爷的祖父私存了大量上等的水晶石。我们以为，这样一个最初的发现者理应金银满屋，然而，他们一家安身于采矿业，却过着艰苦的生活，那些上等的水晶石也从未出售过，最终作为遗产由董爷继承。他们祖孙三代所沉迷的或许是美丽的水晶石本身吧？
失去双腿后，董爷有了更多的时间，也一定是厌倦了在矿山苦干的日子，开始幻想外面世界的模样。但要离开矿村，山路崎岖，必须翻山越岭，即使修建了运输用的公路，依然无法克服天然的险峻地势。我见过别人从董爷那儿得到的水晶石像，造型奇特，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动植物。直到一些远走他方又归来的人告诉我们，原来董爷所雕刻的动植物都是一些早已灭绝的生物：三叶虫、猛犸、巨脉蜻蜓、古蕨……
我们多么惊讶啊。为何一个从未离开过矿村的人，能在水晶石上翻刻早已消逝于世间的生灵的模样？董爷嘱托每个即将远行的人把他亲手雕刻的水晶石像装进行李箱中，这样一来，他也等同随着石像抵达了遥远的世界。水晶是他一生的事业，是他安身于黑暗中的心灵。董爷的水晶石像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人们为了帮助他而带上沉重的石头远行，从来不是一件苦差事。但董爷真的能通过水晶看到外面的世界吗？我曾以为，他用昂贵的水晶换来的终究只是一种幻想，还不如把水晶卖了换钱，搬到城里定居呢。
有几个干燥的夜晚，仿佛大地惊雷，山脉的方向传来轰然坍塌的巨响。那是一些废弃的矿洞，在寂静的夜里湮灭。巡查人吹起尖锐的哨声，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要确保矿洞坍塌时里面没有偷采矿石的人。我从窗口望出去，月色下的矿山升起浓重的烟尘，如一道狼烟。我心中有些不安，有些紧迫。如果偷采矿石的营生无法维持下去，我想我会尝试到乡里申请当一个巡查人，领取一份维持温饱的薪水。可离开矿村的想法仍日夜浮现在我的心头。在一个阳光无比苍白眩目的日子，我终于决定到老矿工那儿去。
在炙热的石路上走着，我浑身着火似的冒着热气，这样走进董爷的房子，好像一下子进入冰冷的地窖。这里随处是雕刻水晶时打磨掉的边角料，鞋底踩上去吱嘎作响。董爷正在端详一块表面粗糙的水晶石。
“你终于来了。”他把水晶放到眼前，透过水晶裂隙看着我。
“你知道我要来？”我问。
“这里每个人都会来一趟。”董爷说。
“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走。”我回答。
“你再不决定，这最后一块水晶就是别人的了。”
董爷把水晶递给我。我犹豫，没接。水晶还没经过打磨雕刻，表面覆盖着红土，但看得出来，如果把红土洗掉，这是一块成色绝佳的水晶。
“你不刻点儿什么吗？我想要一只猛犸！”我竟毫不知耻地提出要求，却又质疑道：“你是怎么刻出那些动物的呢？你根本没见过吧？！”
“哦……那不是我的记忆呢，是大地的记忆。我在矿洞里工作了几十年，每天一睡觉，大地就开始给我托梦。”董爷的眼睛似乎在发光，“我只是替大地说出它想说的话。人们不该忘记那些曾经存在于世的绝美事物。现在男女老少都要走了，以后这里就是一个没人记得的村子。”
“可是，你不是也想走吗？”我反问他。
“谁说的？我送他们水晶，是想他们卖掉换车马费吗？不。我希望他们回来，希望他们记得，这片土地曾给过他们水晶一样的美梦。”董爷这时又把水晶递给我。
我依然站着不动。他挪动身子，从椅子上爬下来。他没有双腿，而且由于长期采矿，驼了背，爬起来像一只蜗牛，仿佛什么可怕的命运正在爬向我，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扶他。他爬到我跟前，颤巍巍地举起水晶。
这一次我接过了水晶。水晶沉甸甸的，一股冰凉的气息冻住了我的手指。手指跟它粘在一起似的，分不开，我就这样捧着最后一块水晶，走出门，走到恍如燃烧着白焰的天底下，隐隐觉得自己这次非走不可。我心想，董爷要人们带着昂贵的水晶远走他乡，却又看似卑鄙地在考验他们呢。
离开矿村的那天深夜，我站在山梁上，远远看见一只巨大的蜗牛，缓缓地爬过尖锐的石路，爬进一个废弃的矿洞。后来人们再也没见过董爷，却在一个明亮的清晨，发现其中一个矿洞神奇地冒出了晶莹剔透的水晶。远游者纷纷归来，废弃的矿洞也因此重启了长达多年的采矿全盛期，美丽的水晶被一点一点运到全世界去。但我没有再回到矿村。我远游不同的城市，每次在别的城市看见那些像眼睛一样、被水濯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水晶，就会想起那个夜晚，董爷透过一块未经打磨的水晶凝视我。而如今，我也透过一块自那天夜晚之后就一直覆盖着红土的原始水晶，凝视他那颗不停闪耀的古老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