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向剧本杀(下文简称“情感本”)作为剧本杀游戏的类型之一,它以“情感”为核心要素,囊括了亲情、友情、爱情、家国情怀等情愫,以催泪程度和沉浸感作为评判其优劣的重要指标。与硬核“推理本”相较,“情感本”往往是纷杂情感的集合体,强调沉浸体验而悬疑性不足。那么,这一类情感向剧本杀如何获得当代青年玩家的追捧?它与古典世情小说及当代言情类型小说的关系是怎样的?“爆哭本”的诞生折射出当下青年人怎样的心理状态和精神追求?情感向剧本杀背后的类型模式与文化心理值得研究。
煽情模式与共情效果
剧本是唤起玩家情感共鸣的重要工具,也是这一游戏机制的核心环节。为了游戏的均衡度与参与感,“情感本”的文本一般遵循“每一位玩家都是主人公”的创作原则,如撰写相似长度的剧本、每一环节中依次发言等。但在实际的剧本创作中,这一创作原则仍难以完全实现。这一叙事困境不仅在于推理模式最终将指向唯一凶手,同时人物关系中也时常出现无法被勾连的边缘角色。面对这一困局,创作者们运用了相似的煽情模式以期唤起玩家的情感共鸣,包括久别重逢、二女争夫、误认爱侣、破镜重圆、为爱牺牲等等。从文本结构上看,“情感本”所套用的模式与中国近现代言情小说有着紧密的血缘联系,在达成催泪效果的同时完成了剧本的工业化批量生产。
中国文学史中言情小说的书写,上可追溯到明清之际大量出现的“世情小说”。这类小说以世俗人情为描摹对象,多为才子佳人终团圆的写作模式,如《好逑传》《平山冷燕》《玉娇梨》等。小说以主人公历经波折追求纯真爱情为主要内容,反映了封建名教对人真情至性的压迫,具有进步意义的同时难逃模式化窠臼。1906年,吴趼人以《恨海》拉开了新型社会言情小说的序幕,其后徐枕亚创作的《玉梨魂》成为鸳鸯蝴蝶派小说的代表作。这类小说继承了明代以来的“至情说”,“情”的内涵包蕴天地、家国、亲缘之情,因时局剧变形成了“以儿女情话家国情”的情节模式。上世纪末以来,言情小说作为一种消费社会中炙手可热的类型小说,经历了纯爱、穿越、虐恋、反琼瑶、甜宠文等多个模式的变换,但大多并未脱离追求至真至纯、去功利化爱情的叙事逻辑。
“情感本”承继了“爱情至上”的叙事逻辑,同时杂糅家国情怀以增添感情曲折,因此有“十本九悲”的说法。唯有真纯的感情才能使读者感同身受,而其中惯用的煽情模式则是创作者刻意抛洒的“催泪弹”。基于游戏时长的考量,“情感本”多采用二女争夫或一女二男的情感结构,以多角恋勾连有限的人物关系。比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以三郎与雪梅、静子的情感纠葛为主线,家国之悲与爱情之憾在小说中有机融合,催人泪下。“情感本”撷取了这一模式,以个人与家国的冲突达成悲壮的叙事基调。玩家在分幕式剧本中不断体味反转跌宕的人生,解锁新的人物身份和真实心理流动,最终面对家国大义作出情感抉择——破镜重圆、为爱牺牲或相忘江湖,这与网络“虐恋”小说的情节模式相类。
此外,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就已出现“误认爱侣”的照片事件及经典的三女争夫模式,故事最终以樊家树与何丽娜旧缘重续结束。与此相类,为了丰富互动环节,“失去记忆”的玩家往往在第一幕难以找到真正的爱侣。“误认爱侣”这一模式成为创作的必然,也为结尾的反转埋下了伏笔。
在“情感本”的最后,以书信体解开情感纠葛是一种惯用结尾,伤感的音乐、昏暗的灯光、动人的朗读或演绎几乎成为标配。1928年,丁玲创作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是现代文学史上使用书信体展现现代女性隐秘心理的典范之作,其大胆的女性欲望书写开一时风气之先。第一人称书信体形式能够最大限度拉进阅读者与文本的距离,同时也便于吐露“我”的真实心理与情感波动,作为感情升华的书写形式再合适不过。“情感本”借助书信体或自白人物痛苦挣扎的心路历程,或揭示隐藏人物关系和情节完成情感上的“绝杀”。多少爱恨情仇、国仇家恨都在一张短笺上得到了最后的倾吐,也将玩家在一瞬间带入了特定情境。
角色扮演中重塑身份认同
“情感本”是众多剧本杀类型中最强调角色扮演的一类,以精良的服化道具、多样的场景布置、专业入戏的DM(游戏主持人)吸引高要求玩家。如果说“推理本”可依靠简单道具和优良剧本达成追凶乐趣,那么“情感本”则对游戏场地、工作人员及参与玩家有更高的要求。体验感“拉满”的“情感本”在演绎过程中类似于一场小型互动情景剧,而玩家及DM则成为临时演员。
“角色”一词源于戏剧,本指演员在戏剧表演中所扮演的人物角色(role)。乔治·米德使用这一概念阐释个体在社会舞台上身份和行为,认为角色是在互动过程中形成的,儿童角色意识的形成经历了想象扮演某个角色(“嬉戏”阶段)到成熟承担某个角色(“群体游戏”阶段)。在这个过程中,儿童在杂乱无章的自我意识形态中不断摸索,在社群规则和道德规约中探索“理想自我”。欧文·戈夫曼推进了这一概念,提出了符号表意中的复杂性: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同样存在自我表演,一个社会角色包含着一个或一个以上的角色,每一角色都需要表演者在一系列场合中对同类观众呈现。
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说,“情感本”中的角色扮演满足了现代社会中被禁锢的个体渴望体验别样人生的心理需求,成为在社群规训下逃离个人社会角色的情感宣泄口。玩家通过剧本简介来选择基本的故事框架,这或许是发生在民国歌舞厅的复仇之旅,抑或是三生河畔的旷世虐恋,还可能是策马疆场的家国之悲。在进入每个崭新的“情感本”故事之前,DM往往以聊天、回答特定问题的方式为玩家分配所扮演的角色。在主持人的“组织者手册”中,剧本作者同样会对每一个角色所应匹配的玩家性格提出基本建议,以期使玩家获得更好的游戏体验。
为了更大程度上达到拟真效果,“情感本”的游戏场景从最初的桌面游戏演变为客厅、舞会、游轮等实景演绎,对应剧本有独立的服装、妆发设计可供挑选。通过外部环境的变换,玩家在一个虚拟时空扮演一个与理想自我相去甚远的人物角色,得以体会完全不同的人生际遇和情感纠葛,例如行走江湖的侠客、驰骋于战场的将帅或民国谍战中的间谍。尽管这一类人物角色可能披上了武侠、科幻的外衣,但其所传达出的人物情感却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同时能够激发玩家的共情心理。
相较于以现代传媒技术为核心的角色扮演网络游戏,“情感本”玩家得以通过现实世界中不同玩家、多个游戏组织者完成身份认同的多重探索和实践。后者能够在有限的时空场景中爆发出激烈的情感冲撞,这是目前网络游戏所不能达到的情感体验。在雪莉·特克看来,技术给人类带来了祛除孤独感的幻觉,而角色扮演网络游戏已经成为现代生活中特有的自我建构与再建构的社会实验室。相较而言,“情感本”作为线下游戏提供给参与者更加真实的虚拟情感体验。在“情感本”中出现的角色扮演,在被视为是泛戏剧化游戏模式的同时,还提醒着每一个参与者重新反思自己的社会角色与自我认同,即使这一经历短暂而“虚拟”,仍将带给体验者长久的精神震撼。
沉浸式体验下的情感释放
“情感本”所追求的沉浸效果既来源于文本内部的煽情模式,也得益于外部环境的人为变换,而这一情感历程中玩家的心理动机也是重要的一环。与“推理本”追求破案的快感不同,“情感本”玩家希冀在游戏中沉浸式体验不同人生的爱恨情仇,以获取别样的“巅峰体验”。
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的“心流”理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情感本”这一线下桌面游戏的运作机制。在他看来,“心流”即一个人完全沉浸在某种活动当中,无视其他事物存在的状态。这种体验本身带来莫大的喜悦,使人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在契克森米哈赖的后续研究中,他将体验者的内在动机(包括目标明确、全神贯注、自愿投入、自控感、忘我状态、时间感变化)归结为实现心流体验的主要因素。换言之,体验网络游戏的玩家在进入虚拟世界前已经预设了游戏目的(获得胜利快感、探险或陪伴等),画面的拟真度与游戏叙事的流畅性则可称为影响体验的外部因素。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情感本”玩家则渴望进入反向的“心流”体验,希冀在多重沉浸环节中痛哭失声而非舒心愉悦。严格意义上来说,玩家打破“第四面墙”化身为剧中人,借由哭泣行为获取宣泄负面情绪的快感。
“情感本”玩家以体味情感为内在动机,哭泣行为是沉浸其中的外在表现,也是体验游戏的目的之一。如在剧本杀游戏中以“菠萝头”代称无法被感动、毫无七情六欲的玩家,以“水龙头”代指情感丰富而痛哭的玩家。再如,市面上的“情感本”简介多以催泪、沉浸指数吸引同好,这也正解释了为何“爆哭本”备受推崇。事实上,“情感本”目标受众本就是怀揣“痛哭”预设的“水龙头”玩家,他们在一连串的追凶、搜证、反转中拨开凶案迷雾,找寻个人及世界的真相。玩家在沉浸环节及DM的小剧场演绎中将面临多个人生抉择,不同的抉择将解锁故事的不同结局,最终以强烈的情感释放结束游戏体验。
在高度发展、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日渐精细化的分工让个人缩小为社会这一庞大机体的微小细胞,个人的幽微情感时常处于被压抑、克制的状态。赫伯特·马尔库塞用“额外压抑”阐释在“操作原则”支配下的现代社会中人们心灵上所遭受的痛苦,工作时间外的“自由时间”给予现代人释放“本我”爱欲的可能。而在“情感本”创设的虚拟世界中,玩家借由这一有限时空隔绝了现实的重压,完成了一场逃离社群规训的角色扮演,在情感宣泄的同时也摸索着对人生与生活的新知。
总而言之,“情感本”在形式上是小说文本与沉浸戏剧的融合产物,内蕴着跨媒体的交互游戏机制,仍处于不断更新发展的动态过程中。批量生产的小说文本以内嵌的“煽情模式”赚取玩家的眼泪,愈发精细的沉浸戏剧模式契合玩家角色扮演的心理需求,这都是“情感本”风靡一时的重要原因。然而从根本上看,除却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说故事和愈发考究的布景妆造,“情感本”还提供给当代青年人独特的心理慰藉:线下交友的需求、逃离社群角色的轻松、宣泄负面情绪的快感……在这一融合了文学、戏剧的多人互动游戏中,被压抑的个体终于成为了“虚拟”时空的绝对主角,将个人情绪公开于聚光灯下,得以开启一场袒露自我的催泪体验之旅。
更需关注的是,随着资本的不断流入与文化部门的监管,剧本杀这一新兴的线下游戏迎来了行业发展的转型期。“情感本”大力改编经典言情小说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对于沉浸式戏剧的理解。怎样看待跨媒介交互下的文学创作机制,这一商业游戏模式将在何种程度上影响文学、戏剧、游戏的多元互动,这其中蕴藏的“身体”体验与当代人的心理状态仍有待研究者的探讨与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