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葱兰开了,白花花的一片,像一场不动声色的雪。有雨轻来,凝露喝风,白花楚楚,绿叶青青,初秋之色,已上眉梢。如果人生分为四季,想必我已入秋。一条幽寂的小径,通向我的夏天。
那一年,我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欣喜得像只草地上的小白兔。没想要投稿的,缘于表嫂的一句话,她说,我写的文章比一些刊物上的还好,为什么不投稿呢?一时被鼓励,就兴冲冲地投了稿。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主编的回复。原来,这些随手记录的文字,也可以换得家里的盐巴钱呀。
盐巴有多重要,只有缺失过的人才能体会。小时候跟着妈妈去赶街子,常看到一些老人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肉袋子,像鸡嗉子那样,妈妈说,这是大脖子,是因为那些年没有盐巴吃导致的。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缺盐之苦,但有一种很直观的感受,就是菜里汤里不咸,就觉得没味了。如此,文字如盐,它们在我的生活中很重要。
大概有五年的时间,我以日记的形式写在QQ空间,有一部分亲朋好友能看见。我以这种方式治愈生活给予我的痛苦。伤心处,泪如大雨。壮年早逝的父亲,让我的悲痛无处安放。一个被父亲一直宠爱的女儿,她的世界残缺了。我曾试图遗忘时间,然而,一个又一个哭醒疼醒的夜晚,一地一床一卫生间掉落的头发,它们在揭示我的伤心和无助。我害怕接到陌生的电话,尤其在夜晚或是清晨,可是,总会有不期而遇的伤心事让我身陷其中。祸不单行的日子附着在我颤栗的身体上,化成各种疾病,缠绕不休。
当我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是一个巨大的黑魔,我感觉自己被世间的不幸席卷了,我必须要脱离它。我不停地书写,把自己敞开,像面对另一个自己。久而久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文字在稀释我的苦痛。当我的眼泪流完的时候,窗外就有了一个晴天。我想,文字于我,算是当时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精神出口,完全基于本能的自救。
后来,那篇小文有幸获得了刊物年度奖,尽管没有奖金,我还是兴致勃勃地穿越万里河山去领了。我第一次见到了梁晓声老师,听了他的课,得了签名,拍了照,那种见了大世面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当悲伤被时间和文字慢慢抚慰之后,我慢慢找到了自己,我为自己的内心而写作。我常常跟朋友们说,文学于我就像一件花裙子,穿上它,可以让我变得更加好看。似乎是一种玩笑,其实也是一种生活态度。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但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要成为作家。我只是在学习妈妈的精神,努力种地,收成交给天。
努力耕种换来了丰收的喜悦。我不断写稿、投稿、发稿,出了几本集子,还给自己注册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叶浅韵的槿园夏天。我希望自己能像木槿花的夏天,朝开暮落,千朵万朵。终于,我顺利地加入了云南省作协、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看着一本本证书,觉得生活多么魔幻,居然有一天我会因为记录一桩又一桩悲伤的往事成为一名作家。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开拖拉机,三叔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我觉得他是村里最牛的人,还有那时候的一元钱的背面是个女拖拉机手,多么英姿夺目,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然而,我居然成了一名作家。我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这是一条自己喜欢的路。在夜深人静时,我可以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那些汉字就是我的兵卒。我迷上了这条路上的风景。无论生活的欢乐与悲苦,它们都是有魂的,落在我的键盘上,化为清风明月,临水照花,化为孟婆汤药,轮回三道。或者说,是文字让我的魂魄有了一个安居的地方。我像爱惜身上的羽毛那样,从不怠慢。
某一天,二胎政策呼啦啦就来了,仿佛人们见面时的问候都迅速从“你吃了吗?”变成“你要生吗?”这种变化让“60后”、“70后”的男男女女们颇为纠结,我却兴冲冲地想要生一个女儿,我甚至都想好了她的名字。小城四处传言着一桩又一桩悲欢离合的故事,有男人为了生个儿子想要离婚的,有女人为了生二胎丢了性命的。这些,似乎都不能阻止我想要一个女儿的决心。可是,我还是失去了我腹中那个已经有了心跳的孩子。
悲痛之中,我开始思考我所能见到的几代女人关于生育的话题,一桩桩往事浮上心头,像是它们逼着我写下来。有话要说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才一周的时间,我写完了接近五万字的《生生之门》初稿。抬头看看窗外,乌云盖天,顷刻之间,大雨敲打在窗上,我扑在桌子上,大哭。想起自己,想起我的妈妈、奶奶、外婆,想起我的同类。身为女性,这多年以来所承受的关于身体和精神的疼痛,又有谁来真正关心过体贴过呢?
这篇文章修改后投给了《十月》,让我没想到的是还获得了十月文学奖,这无疑是我文学道路上一次重要的转折。我由从前对风花雪月和鸡毛小事的书写,转向了能承载更多内容和思想的长散文书写。由此,我有了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的机会。一个没受到什么文学规训的人,像海绵吸水那样,在文学殿堂里遨游,舍不得缺下一节课,生怕错过老师的一句话。除此,我还不满足于课堂,又去参加各种文学讲座、活动,尽可能地吸收一切文学营养。到了最后又发现,文学远在文学之外,真是学海无涯,人生渺渺呀。
从鲁院回来后,像是老天又要给我设置一些严峻的考验。我的生活发生了难以承受的打击。好在,有了文字的支撑,我已经不再惧怕风雨。我知道,自我努力一点,时间消耗一点,所有的大事到后来都会成为小事。我带着孩子,狂奔在一条黑暗的小路上,甚至没有时间悲伤。
在此期间,我思考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思考了这些年来城乡之间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以此为起点,写了金、木、水、火、土的系列长散文。在我们的生活中,于有形无形之间,总是受到这五种元素不同程度的影响。而在我生活的小村子,每一种元素后面都能找到生活痛点,而且它不仅仅是某一个人、某一个家庭的痛点,更是时代的痛点。由此结集出版了散文集《生生之门》,有人说我写的是残酷文学,有人说我写的是自然文学,还有人说我写的是活着,来自陌生人的美意和善意照亮了我的文学之路。这是对我创作的莫大鼓励,它让我确证我正在走的路是对的。
我在支撑自我世界坍塌的一面耗尽了移山心力,却也常常觉得人间如此美好,值得我去努力。无论何时,我都会相信未来更美好,那些在伤害中长出的翅膀,是飞翔的力量。
这一路上,我由从前担心发表不了作品的小作者,到现在担心自己写不出更好的作品。山外青山楼外楼,不断的阅读和写作,让我感知自己的差距,让我滋生更大的学习动力。尽管我的笔墨还拙劣,但我有理由相信自己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而且,我总是相信,我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
十年一梦到扬州,这十年间,我像是梦了一场。如今,却是十年未到扬州。只愿有一天,可趁着烟花三月,再下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