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过去,很多人和事都渐行渐远,但文学所赋予的幸福和庄严始终伴随着每一个晨昏,让梦想灼灼发光,还记得2012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时,飞机载着我从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飞往北京。机舱外,九月的蓝天白云如海似潮,涌着文学的梦想和骄傲滚滚向前。在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全国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作家代表欢聚一堂,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那是一个幸福的九月,来自云南怒江的傈僳族诗人玖合生欢快地挥舞着被握过的手说,这手得等到他回到怒江,让乡亲们都握一遍,共享荣耀以后才洗……
因为文学的缘故,这十年,看山川河流、时光更迭,多少有些别样的感悟,但辉煌的荣耀时刻却不曾再现,只觉得经历得越多,创作的压力越大。
和别的作家相比,我是个俗人,也是个笨人,拙于创作技艺的精巧,且不太会壮丽深邃的表达。因此,创作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就像笨拙的花匠或石匠,每一锄、每一刀都充满了期待,又充满了胆怯焦灼,这样的执着和担忧从我创作开始就如影随行,至今依然令我惶恐不安。还好,这个时代给了我们创作的丰厚素材,它们如繁花如森林如大海,哪怕万千中只取其一,也足够惊艳于笔下。
如果要为我的十年创作找几个关键词的话,我想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寻找,一个是看见。
十年前,创作是寻找的过程,我的目光聚集在对弱势群体的书写和对农村现实问题的展现上,并试图通过文学表达去开启或找到一个改变现实的路径。例如关注留守儿童的小说《暖》,写一个12岁的留守女孩小等,每天都在等待在外打工的母亲归来,以至于将断裂的电线误认为电话线,于雷雨夜中伸出手去触碰它,因为“妈妈的声音在里面,不能让它断掉”。还有展现乡镇信访乱象的小说《金宝》,小镇少年金宝意外卷入一桩凶杀案,目睹了暗恋女孩死亡的金宝因此精神失常,他的父亲却以此为生财之道,不断要挟派出所和政府,最后导致家破人散……现实是最丰润的河流,那时候的乡村正跌跌撞撞、懵懂而生涩地摇摆在理性和感性之间、穷中求变的取与舍之间、理想的法治与无奈的人治之间,很多问题悬而未决,无论是留守的小等还是疯癫的金宝,发展中的乡村并不完美。怎样让乡村的土地变得更加值得期待,让世情变得更加善良温暖,我仿佛知道却无法作答,只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寻找答案的隐秘通道,并以此期待未来。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成长、作品的成长与当时乡村发展的成长并行在一个轨迹上,步履蹒跚。
十年间,我先后在县、市、省工作,有幸见证了贵州发展的“黄金十年”,最幸福的是直接参与了贵州茶产业发展的辉煌十年——我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名叫湄潭的县城,今天,它已荣登中国茶业百强县第一名。很多人没听说过湄潭,但它却是一个在中国教育抗战史和现代茶产业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县城。1937年,浙江大学西迁到湄潭办学长达七年,竺可桢、苏步青、王淦昌、束星北、李政道……这些在中国科学史上熠熠生辉的著名科学家,当年都在湄潭开展科研教学。同期,民国中央实验茶场也落地湄潭,与浙江大学农学院一起,在中国西南一隅树起了现代茶产业发展和科研之旗,湄潭所产红茶“湄红”在这里寻道驼峰航线,出口东南亚各国,换取抗战所需的枪支弹药和汽油轮胎……至今我依然认为,我能在创作路上走到今天,和这座小城有着极大的关系。它不仅仅是一座位于北纬27度、武陵山尾脉与四川盆地相接的浪漫丘陵之地,更是一座有着人文气质与文人担当的高原江南之地。十年来,我随着湄潭的茶人们一起走过高山之巅、湄江之畔,亲眼看到他们忍住寂寞,甚至放弃灿烂前途,静下心来一心一意种茶,整整十年过去,60万亩茶园将湄潭变成了浮在云端的茶海,那里的茶农也成了最幸福的农民——既有绿水青山,又有金山银山。今天,当我站在象山之巅,看着脚下那座充满沉静与担当的小城再向岁月深处回望,我常常怀念当年和他们一起跋山涉水、开荒种茶的情境,并以此为荣。时代是出卷人,我们是答卷人,我感恩这座小城,让我获得了知行合一的快乐。十年间,我看见乡村大地正蓬勃生长着富足、融洽、美好和宁静。这是令所有基层工作者都骄傲自豪的山乡巨变,那些曾经提出的问题和割开来的病灶都有了交代,路修到了家门口,工厂办到了村口,所有的小等都不用再等,因为母亲就在身边;所有因贫穷、不甘而扭曲的人性也一一得以修复。十年,被安慰的不仅是人,还有生态、河流和山川。于是我写下了反映基层干部以微薄力量改变乡村命运的生态环保题材长篇小说《水土》,写下了小县城里的平凡人以微光高擎正义与理想之旗的长篇小说《守卫者长诗》。
再后来,脱贫攻坚成了贵州大地上响彻云天的豪情旋律,千千万万脚步踏遍贵州的高山峡谷、深沟老箐,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亲人和朋友参与到脱贫攻坚工作中,不需要口号、不需要动员,时代给予的命题,用青春、汗水、热血和担当作答。这期间我看见了全国脱贫攻坚奖获得者邓迎香,一个带领村民打隧道打了十几年的农村妇女,她在距离中国天眼不到十公里的大窝凼里,仅用钢钎和双手,和村民一起凿通了出山路,这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看到邓迎香时,我觉得世间所有的壮丽和浪漫都比不上她朴素的笑容,于是我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迎香记》。再后来,我又看到了贵州平塘特大桥,它将邓迎香的家乡罗甸县与世界联系得更加紧密,这座桥在世界桥梁史上有着极其显赫的地位,高耸入云的平塘特大桥让大桥的建设工人们成了我们眼中的神仙——不仅仅是工作在云端,更因为他们创造了奇迹。世界桥梁看中国、中国桥梁看贵州,今天世界排名前100的高桥,有51座在贵州……发生在身边惊天动地的故事太多太多,生活与世情的蓬勃与宏大远远超出作家所写所想,我深刻感受到了所处这样一个时代的伟大——那不是赞美出来的,也不是虚构出来的,是实打实存在于我们身边。这段时期,我开始提醒自己少做作、少矫情、少自以为是,大历史观、大时代观不是堆砌于纸上的想象,在把文字落到笔上之前首先还是得实现忠诚的行走。于是,我开始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山川河流之中,把根扎到土壤里,但这一次的体悟与十年前有所不同,十年前我看到的是我身处的那个乡村,十年后我看到的是所有的乡村,它的天空更辽阔,时代的变化与律动更生动,个体的情态和拼搏更鲜活具体——就像邓迎香用过的钢钎,凿洞前一米多长,到最后磨得不足半米长;抑或是悬索桥建设者在高山峡谷间架起的空中通道,它由镂空的钢丝网和钢索织成,悬空于河面之上四五百米,走在上面,我感受到的是脚下如棉花、灵魂已出窍,建设者却要在上面高空作业至少9个月以上……再或是疫情期间采访的医护人员所倾诉的细节:出发前就已经写了遗书;如果能活着回去,要给妈妈洗一次头;给病人插管那一刻,就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每天都想哭,所以总是拼命瞪大眼睛……
从寻找到看见,我想我正经历着一个磨练的过程,时代和生活给了我们一个警醒,那就是不要过于迷信或依仗个人创作的虚构能力,生活是最好的魔法师。或许,只有做一个灵敏的观察者和记录者,真正融入热火朝天的生活、融入冒着人间烟火气息的人民创造中,才能为自己的作品提供细腻、绵密的丝线,织就锦绣山河。接下来的问题是,创作的能力与织锦的技术一样,考验着创作者的水平和能力,站在时代和生活面前,我又成了蠢笨且夸夸其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