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周末,盘桓琐事,身不得脱,心不得放。幸于混沌中得《吴世茫论坛》一书,急急翻阅,数阵大笑过后,浑身舒泰,只觉世间万事皆可“拿来一笑”,那些忧郁的碎屑,正是最好的下酒菜。
这吴世茫吴老汉系出名门,创自画界圣手、文章鬼才、历史圈活化石、名人圈活地图、朋友圈酷老头黄永玉黄老先生。不知诸君是否会一本正经地问:“吴世茫是谁啊?”你笃定会收到一个憋着的坏笑:“‘吴世茫’就是‘无事忙’啊!就是黄某某的顽皮化身啊!”记得海棠诗社,各人皆有雅号,薛宝钗早为贾宝玉取了一个,唤作“无事忙”。这吴老汉是否真是无事忙,只能请诸君自己翻开书来下个判断了。
吴老汉看广告上“大师”天天有,要做个《大师论》;看电视生活栏目讲如何剪指甲,要写个《如何剪指甲论》,并由此扯到做人的谦逊;读神话故事,不去豆角架下听恋人悄悄话,偏要思考织女为什么爱牛郎;老婆子买了条注水鱼,洋洋洒洒写下《鱼水遗篇》,隐喻两位文化名人的浮沉命运;公交车上听人家售票员大喊“有没有没有买票的没有?”因为断句的困惑一路想到各种广告、标语、方言、谐音;旅游时听“仙人梳头”一类的象形景点,援笔写下《山是山,洞是洞,树是树论》;人家盼了几十年才分到新居,他的乔迁之礼竟是一篇《贺丁聪新居为大水所淹》……天下事,无一不要拿出来摆一摆,论一论,或言社会现象,或品世态人情。
偏偏这老汉目光如炬,且以思考为乐,什么事都拿出王阳明“格”竹子的劲头来,总能想他人之未想,让你不得不“哦哦哦”地佩服。织女爱牛郎,难道没有别的男士为仙女不平吗?老汉一番绞尽脑汁,最终得出结论:“原来做人难在平常。”从爱情观直升入人生观,真是妙语!《论画家和打屁股之辩证关系》,讲某画家经过一番经营,好不容易跻身名流,不想却被索画大军弄得“活不得死不得”,遂以周郎打黄盖之喻,劝慰画家小兄弟于名利关系上要看得开,得回答:“黄盖虽挨打,究竟一辈子只是一回,若朝朝升堂打屁股,铁盖亦打碎矣!……怎吃得消?”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人情世故的裉节儿抓得稳准狠,堪称“抓马”大师。再比如某名酒厂家,进京走动,各单位趋之若鹜,抢不到的沮丧直如丧父。吴老汉就此事评价道:“一个人,一件东西,一尊神灵,往往都是人自己尊奉起来的。成为神的人就会真的以为自己老早就具备让人们膜拜的条件了,而且慢慢地行使起决定人类命运的权力来。原来虔心尊奉的那些人倒是非常心悦诚服地在继续天天念经,甘受决定。”瞧瞧,这下,和《大师论》里的“馒头大师”“痔瘘大师”“拔牙大师,保证不疼,一元一颗”对应起来了。敢情这吴世茫老汉是“腹黑大师”,眼里被风吹进了沙子,定要揉一揉,讲几句俏皮话,戳戳风的心窝子。这敏锐劲儿,是打杂文前辈鲁迅先生那儿学来的吗?
要搁一平常人身上,有时候“思考”云云,要么流于浅薄,要么过于尖刻,可这吴世茫老汉偏偏遍历世事,杂学旁收,无所不能,写起文章来就像孙悟空挥鞭,天马行空。《眉来眼去论》,先说“文革”中难友间以目传信,内容丰富到几近脑电波交叉在一起嘶嘶作响;接着扯到饭局,夹在商人朋友间,看他们眼目频传交换行业机密,被劝退位;又扯到隔壁大龄女青年恋爱事宜,被一多事大嫂一嗓子点破“瞧,他们俩多好的一对儿”,一切都完了,饭是煮不熟了;最后写到大陆和台湾以邮件“暗通款曲”,被某海外报纸作为“特大喜讯”公开。啧啧啧,这一下“岂不是正在眉来眼去之间又让你把好事点破了?”结末告诫诸君,“遇上好事,不要马上叫出声来,免得把人吓跑了”。这要是换个人来写,“眉来眼去”就只能是男女之间的那点情愫和伎俩,到吴老汉手里,家事国事天下事竟然一勺烩。老汉这一生,过了我们普通人几生,弱水三千,舀一勺就够我们眼花缭乱的了。
要问吴世茫老汉这一身范儿如何练就,建议留意一下“论坛”中如影随形的陈年家藏“老妻”。上文把吴老汉夸得太好,已有打光棍之嫌疑。孰料世事茫茫,一物降一物,佳人真让他给碰上了。杜甫诗云“老妻画纸为棋局”,这“老妻”叫起来确有几分瓷器、“敝帚自珍”、包浆的顺手感。老妻好酒,每次饭前假仁假义摆好俩酒杯,杯中物却最终入一人肚皮,老汉乐得为其打酒数十年,其飒其狡诈可见一斑,更有几个“优点”。其一,专治文艺人士的矫情病。老汉欲效仿陈老莲黄子立在艺术呼应中赴黄泉如宴会,被老妻倾盆大雨之狂怒讨伐,捏着擀面杖威胁:“你怎么死我都受得了,若再搞那种玩意儿,我可就饶不了你,我就用棍子敲得你活转来!”其二,世事洞明,异想天开。老汉爱面子,被某旅游项目所骗,丧财产几元,欲向老妻抱怨一番,得一顿毫不客气之揶揄:“你懂得什么叫旅游?钱要少了那叫回娘家,串亲戚。旅游就是‘四两拨千斤’,就是‘挂曲蟮,钓龙王’,你自己迎上去怪谁?”“听着!这个旅游嘛!要依着老娘意思,赚的钱怕不给它翻百番。”以下省略五千字,诸君请大胆想象,什么把故宫木头拆了换成钢筋水泥,什么“孟姜女哭、笑、跳、骂四闹长城”折子戏尽情想象。受老妻启发,吴老汉获得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捧杀比棒杀更高明等诸多艺术感悟,这才有了《筹办〈死人报〉启示》《重建圆明园妙法》《贺某市举办“蟋蟀大奖赛”》,诸文中妇女皆顶半边天。套用吴老汉邻居的话:“吓!瞧这老两口儿,又吃又喝,又哭又笑,把自我折腾当玩意儿……”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有其妻必有其夫。
林语堂当年推崇《浮生六记》中的芸娘为“中国文学史最可爱的女人”,他若认识了这位世茫老弟之妻,不知会做何感想,至少会放下书生斯文哈哈地大笑一阵。如果诸君中有如我一样八卦者,想知道理想中“有趣的灵魂”该得怎样的佳侣,不妨读读这本书。
若你以为吴老汉就是黄永玉老,可又只对了一半。笔者曾经有幸见过真身一面。席间闲谈,不知为何谈到月亮,我未能免俗地问:“如果可以,您是不是也想去月亮上旅行?”没想到黄老断然回道:“当然不去!耽误时间。”我心里耸然一惊。那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原来并不是天性爱闯荡,迫不得已而已;一路走来也不真是无愁河,只是不以为意,以苦为乐、苦中作乐而已。真实世界的黄老汉是天底下顶顶老实的人,一分钟一分钟,凭自己的双手愚公移山地开出条道来。《周礼》《楚辞》《庄子》《五灯会元》《瑜伽师地论》召之即来,侯宝林的相声、绍兴的老戏、契科夫的短篇小说挥之即去。纵是天资聪颖,一个人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夸人妙手偶得的同时,要多看看“妙手”背后的付出——上个月球都嫌耽误时间!《黄永玉自述》中引用张岱《夜航船》中的故事,讲的是一艘夜航船载着一些乡人,其中有位年轻秀才,自以为有学问,多占了一点地盘。一个老和尚也跟那些胆怯的乡人缩在一道。几番话来话往,这秀才竟不知道澹台灭明是一个人,尧舜是两个人。这篇自述的末尾,黄老写道:“这是个很好的教训。从年轻时代起,我就害怕有一对老和尚的脚伸到我这边来。我总是处处小心。如今我也老了,却总是提不起胆量去请教坐在对面的年轻秀才有关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学术问题。”这老和尚的脚就是“头悬梁锥刺股”的麻绳和锥子,黄老被迫了一辈子,老了还惴惴不安,这不安背后是极大的敬意和谦逊。
席间还有一事令我印象深刻。黄老提起一件30年前旧事:“我开着摩托,见前面的车斗里掉下来好大一块石头,横在路中间,危险得很,趁着红灯的时候,赶紧下来搬走。石头很重,我一步步挪,好不容易挪到路边,绿灯亮了,交警冲我走过来了……”当时我并不能领会这件事情的意义,直到看了这本杂文集。老汉虽然久居画斋作画,依然事事都要操操心、插插嘴,横眉冷对少,嬉笑怒骂多,不是板着脸训人,不是光着膀子斗武,而是嘻嘻哈哈间把你的武装解除了,戳一下你的心窝子,叫你醒一醒。
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无事忙吗?在《输球有益论》一文中,黄老说他从女排姑娘身上想到我们全中国人的道德远景。对了,就是“道德远景”这个说法。黄老正是为了这个词,甘当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虽然没有他那样的肌肉,但有他那样的心愿。
最后,愿读者诸君跟我一样喜欢这本《吴世茫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