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般说来,沈立平不会为窗外的一点声音受到干扰,遛狗女子的说话声,对面楼里二次装修的敲打声,站在楼下草坪旁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都不会打断她的思路。
可是这会儿,楼底下惊惊乍乍的声浪,却一下子引起了她的关注,她不由得捧着打开的书本,侧耳倾听起来。
“这是真的吗?秦勇死了!”
“真的,他那么有名,谁敢造他的谣?殡仪馆的车子,刚把他的尸体拉出绿茵花苑。”
“可惜了,他还年轻啊!听说才41岁。”
“他六楼上那套复式的大房子,又宽敞又豪华,不晓得会怎么处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总归会有直系的亲属来继承的。”
“这人也怪,除了名气大,很少看见他有家里人。”
“标标准准的当代钻石王老五,没听说他是有名的光棍汉嘛!很多小姑娘心中的偶像啊!”
“说他信奉独身主义!”
“骗人的吧!进出车库的他那辆豪车里,经常有漂亮女孩随他进出的。”
“那是他玩玩的呀!反正听说他未婚,是真的。”
“对了,李家姆妈,你是居委会调解委员,你了解情况,你给我们讲详细一点。是不是派出所来验过尸?”
“来的。派出所对他的猝死很重视,请来了专业人员,验过尸,认定他是隐形心脏病突发猝死,请他的直系亲属签了字,才叫殡仪馆车子来的。前后拖了三天。”
沈立平没有站到窗前去朝下面楼前的空道上张望,但仅凭声音,她也听出来了,这必然是调解委员李家姆妈了,她用这么肯定的语气说话,一定都是实际的情况。
“真是可惜,赚那么多的钞票,有什么用。”
“当代社会,猝死也是时有发生的事,不稀奇!”
“让人不明白的是,房子、车子、票子,秦勇都有,他为啥不找个女人结婚成亲?”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新潮。”
“我们绿茵花苑里的住户,大龄姑娘,社会上称之‘剩女’的,还少吗?”
……
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四楼上的沈立平,本来只是好奇地倾听着绿茵花苑小区里一条不大不小的社会新闻,想不动声色地留神一下小区女子们的反应。不知为啥,听到这儿,她的脸色潮红起来,而颊上微微地发热、发烫,心房也随之跳荡得剧烈起来,不敢再听下去。
沈立平年方二十九,她承认自己年龄不小了,也可以归入大龄姑娘的行列。但她又不急,在她生活的大环境里,这样的女子还少吗?可以说比比皆是。正像小区里那些爱传播各种各样流言蜚语的女人们说的一样,在绿茵花苑小区里,就有不少“剩女”。沈立平周边,还聚有六七个这样的姐妹呢,她们时不时地,会在她购下的五区那套两室一厅的套房里聚一聚呢。
只不过,近来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这样的小聚暂别了。
而她就职的文史所,在所里的十来个双硕士、博士组成的姑娘中,她不到30岁的年纪,只能称之为小妹妹。她们这一拨矢志不渝、一心做学问的姐妹中,最大的一个已经年过四十,三十六七岁的,还有好几个。三十出头的,正是活得滋润的样子,看她们悠闲自在、欢乐不绝的模样,一副还想痛快地玩几年的模样。沈立平只不过二十九,在她们中间,真的还属小字辈。
不过她内心深处是明白的,她的年龄不小了。
同样地,小区里,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子,怀里抱着孩子的、推着童车的,找到了如意郎君过着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日子的,更是极为普遍。
故而几句闲言碎语,就触动了她敏感的心境,引得她心跳加剧,脸色潮红。
幸好她一个人坐在屋里读书,父母是不会进来打搅她的。
在他们嘴里,立平是在专心做学问,钻研问题。
但是沈立平敏锐地觉察到,小区里出了这么大一桩意外猝死的人命案,死者又是秦勇这样圈住无数粉丝的著名歌星,在人们茶余饭后纷纷言说的同时,父母也会有意无意给她提及这个敏感的择偶话题。
她得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对关心她、悉心爱护宝贝她的父母发脾气。
最搞笑的是,文史所新来的所长,在两个月时间的调研以后,充分听取了所里科研人员的意见,给他们青年学术沙龙定下的课题是当代城市青年的婚恋。
题目刚从所长嘴里讲出来,就逗起全场一阵哄堂大笑,所有的笑声都是从所里男青年身上发出来的。他们开心地、放肆地笑得前俯后仰,一边笑一边还拿眼睛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姑娘们。姑娘们没憋住,随之跟着笑起来。可男女之间的大笑声,含义却是不一样的。
文史所的男青年科研人员,清一色都是年轻有为的学者,大多数已婚,即使没有成家,也都找定了对象,在准备结婚,故而和以“剩女”为主的大龄姑娘们形成了显著的反差。
突然爆发的笑声笑得五十出头的所长直觉得莫名其妙,一脸困惑。他显然以为自己是不是讲错了什么,或者是服饰外貌出了啥小瑕疵,瞪大双眼扫视着二三十个青年科研人员。
所长和青年科研人员定下的课题,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笑声平息下来,他一本正经地出了好几个题目,诸如:多元的恋爱形式是泛爱吗?婚姻是幸福的港湾还是牢笼?自由和放纵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成功的婚姻家庭给我们一些什么启示?等等,等等,亏他能想出这么多的题目来。
所长还振振有词地说,文史所是上海大环境里的一个文化机构,科研人员尤其是青年科研人员不能钻进象牙塔里,一心只读圣贤书,也要抽出时间观照现实,发出文史所应该有的声音,这声音还得是有水平、有独到见解、给人以启示的。
别说所长出的课题引来哄笑,事后还真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不仅她们十来个大龄姑娘,就连已婚的男青年科研骨干,也都在短短两周之内,纷纷报来了选题,题目广泛得令“剩女”们不敢小觑,真亏这帮以斯文著称的书生想得出来:
婚姻会伤人吗?
迷情的外遇心理背景
有无心理异常的男子和女性
传统婚姻观念与幸福
贞操和婚前性行为的悖论
牵手和分手之间
爱有迷惘期吗?
……
沈立平也是花了点心思投入到这一课题的思考之中的,但她得承认,她初拟的《初恋期心理考察》这一选题,和文史所其他研究人员的选题相比,未免逊色了一点。
各自的选题报出来,在青年科研沙龙每月碰头会上互相一见面,大龄姑娘们就惊叫起来:哈呀,简直弹眼落睛,论文没写出来,光是看看这些题目,编成一本书,稍微读过点书的男女青年就想看。
姑娘们这才有点佩服新来的所长。这位所长是全国有名的小说家,一来到所里就说,要让文史所发出自己的学术之声,不是一般的钻研成果,而是社会各界人士都会关注的学术上有水平的声音。
这话一传开就被姑娘们瞧不起,说真是外行领导内行。一个写小说的,懂什么学术。学术本就是深奥难懂的,否则怎么评职称叫研究员、副研究员,研究研究,就要潜得下心来,十年磨一剑,沉得住气,拿出真正有价值的成果。
私底下嘻嘻哈哈地把新所长调侃一个够,可到了碰头会上,各人还是拿出了经过思考的选题,既然所长提倡,所务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又一致通过,所里要把此作为重点课题来抓,政策资金都会朝这个课题倾斜,那么当然该认真对待啰。
从每个人报出的选题,看得出没有什么水分和敷衍的意思。
相比之下,沈立平原来想报的选题就太“平”了一点儿。她只得说,自己还没想好,下一回再报吧。
碰头会之后,课题传出去,社会学所大感兴趣,甚至传出了想同文史所共同完成这一课题的提议。连出版社都听说了,表示论文汇集以后,他们愿意出版,共同做好宣传向读书界推介。
这就更使得沈立平重视起来,她和绿茵花苑小区里的姐妹们多次交谈,阅读、浏览相关书籍,还放下架子,开出证明,去婚介所、婚姻登记部门做了调研,逐步形成了一个自认为不比文史所已报选题差的题目:
未婚女子的“暗恋”情结
她起先想的题目更简洁一点:
少女的暗恋情结
后来想想,自己都已踏进29岁门槛,再用这个题目,未免狭窄了一些,才定下“未婚女子”四个字,宽泛些,也更符合今天的生活实际。
与其说这个选题是经过充分调研、阅读、比照想出来的,不如说是沈立平自己内心世界的写照。
今天下午她趁着情绪、精神状态都好,正在把选题细化成诸如“暗恋的形成”“暗恋的表现形式”“暗恋对少女情爱造成的影响”等等,她觉得这一选题不但会写出一定的质量,还讲出了她深埋于心中的话,可以说是“渐入佳境”。
没想到,小区楼下传来的一番议论和嘈杂之声,不仅仅打断了她的思路,还使她脸红心跳,叩击到了她心灵上的秘密。
沈立平作为29岁的未婚女子,也是有过暗恋对象的。
而她暗恋过的第一个男子,恰恰是至今没对过话的秦勇。
今天忽报猝死的明星级歌手。
不过这个暗恋的过程很短暂,只是在听闻著名歌星秦勇就住在绿茵花苑的一套房里之后。到听说秦勇虽然目前仍是单身,但他却从来不拒女色,相反他出入绿茵花苑小区时,豪车里身旁总有一个,有时甚至不止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时,沈立平心目中幻化过的种种暗恋的画面,瞬间就如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尤其是有一回,她恰好要步出小区,一眼见到秦勇驾驶的兰博基尼上,坐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那“暗恋”的痕迹更是被抹得一干二净。
甚至在以后想起来,沈立平都会在内心深处嘲笑自己,怎么会暗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
她暗恋第二个男人,是最近才有的事。这个人就是新上任不久的所长。
如同她曾经暗恋过秦勇,深埋在心底从不示人一样,察觉自己暗恋上了新所长,从一开始沈立平就知道,是绝不可能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的。
那时候她还完全没有见过他。是在听说了他即将出任文史所所长以后,她在网上只想了解一下新所长是何许人,什么路数,把他的名字一输入,简单一搜索,竟然有150多万粉丝!
事前她知道新所长是个名作家,万万没有想到,他也像歌星一样圈粉无数。稍一多按几个键,电脑屏幕上还出现了新所长照片。噢,原来前些年,上海的画报出版社,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所长出过一本类似写真集的集子,集子名为《文学的足迹》,除了收录新所长的文学小传,还依照文学小传的顺序,配上了新所长人生各个时期的照片。
既然打开了,沈立平就不妨多看几眼,就是在看到新所长读小学时一张戴着红领巾的照片时,沈立平不由得喃喃自语:
“真可爱的小男孩。”
好在是自言自语,没任何人听见。但这却是沈立平的心声。就是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沈立平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如果这小男孩和我在一个班里,长大了我会爱上他的。
暗恋的情愫,严格地说就是在那一瞬间产生的。
说心里话,脑际掠过这个念头时,沈立平的脸颊都热乎乎的了。
好在这只是暗恋。
这之后沈立平在书店里看见了一本新所长的小说,不是所长名声响遍全国的代表作,只是一本小说。本着读一下看看新所长真正水平的想法,沈立平买下了这本小说。
这和她以往的做法不一样,以往她在书店看到一本书,记下名字,她会先去图书馆借来读,觉得有价值,她才去买来。要不,塞得满满的书橱,真得腾一下才有地方放了。妈妈还老说,你现在安定了,除了做学问、写文章、写书,也得考虑点其他的事,想想个人问题了。你趁空理一下,不需要的书,我拿去捐给街道的图书馆。
没想到,一读新所长这本写内地农村的书,沈立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不是喜欢小说的故事、人物、情节,她爱上的是作者的写法,比如他形容河流时,说远远地流过来的溪水,是有脾气的,春风泛滥时,平时性格温顺的流水发脾气了;又比如说他写山野,也不像其他人写什么空旷、苍凉,他写的是山野凉了、热腾腾地有温度;还有他写季节的转换,不描绘大自然,他说的是翻身了。春天翻了个身,夏天来了。脚下的泥巴,在他的眼里同样是活生生的,摸着是有感觉的。
从未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沈立平,读着反而觉得有一种新鲜的感觉。所长说他是上海人,沈立平不知道他这些奇妙的又有些奇怪的感觉是怎么来的。这使得她意识到,所长能够全国有名,是有一点他的才华的。那种暗恋的情愫似乎又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间加码了。
及至新所长走马上任,并宣布要在头两个月时间,和全所每个人谈一次话,做一番调研,轮到沈立平时,暗恋的情愫又一次加码了。
其实谈话进行得十分平淡,也相当平静。沈立平和所长隔着一张大写字台,相对而坐。沈立平有一丁点儿拘谨和不安,她不晓得所长看出来了没有。全所五六十个人,轮到沈立平和所长交流时,已经有不少人和所长谈过,也还有不少人说:办公室没通知我呢!沈立平觉得,自己该是排在不前不后、中不溜儿的吧。
所长显得很随意,办公室佟主任沏了一杯六安瓜片茶来,郑重其事地把沈立平正式介绍给所长,说她是年轻有为的博士,是大学文科毕业以后,读的在职博士,也就是说她有工作经历,又钻研学问,现在是所里出众的副研究员。根据她的成就,不少人都说她可以报研究员职称了。
沈立平用一个甜甜的微笑感谢佟主任的介绍,然后把目光投向所长。不知道所长看出来了没有,为这一次谈话,沈立平穿了一身出国学术访问时的套装。人们说,她穿上了这一身,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所长要是看出来了,那就糟了。坐到所长面前,她陡然感到,不该穿得如此隆重。
掠过这一念头的同时,她的脸颊上热乎乎的,心中有些不安。她是很容易害羞、很容易脸红的。
若是这当儿,脸色再一泛红,那就太糟糕了。
幸好所长显得很自在,在沈立平眼里甚至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例行公事一般。
替他想想,也是啊!他要同五六十位同事个个都谈,不腻味、不厌烦吗?
所长先请她品茶,说六安瓜片是名茶,佟主任对谈话调研很重视,特意去购来上好的瓜片。当沈立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以后,所长让她随意聊聊,近期她的钻研方向,以及对所里工作特别是青年沙龙的科研,有什么建议和批评,不满意的地方也可以讲讲。并且还特意说,她个人在学术研究上,还有啥要求,同样可以提出来。
这些开场白,沈立平在谈话之前就了解过了。先和所长谈的几个人,事后都这么告诉她,让她放松些,想说啥就说啥,提点非分的要求也可以。
老生常谈的话让沈立平听得走神了,她双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礼貌地盯着所长的两片嘴唇在动,耳朵里却没听清所长具体在讲什么,而是鬼使神差地跳出一个念头。成年以来,十七八岁成为大姑娘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单独地和一个成年男子面对面坐着,况且这还是一个她怀有好感的男子、她期盼过交谈的男子,尽管他已经五十出头了。
(摘自《婚殇》,叶辛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