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幽微与旷度

——读冯杰《怼画录》 □尚新娇

冯杰的新书《怼画录》已经出版问世了。

冯杰出书很多,他的书名一向走“风雅”路线,如《讨论美学的荷花》《一窗晚雪》《泥花散贴》等,这次却赫然出现一“怼”字,从雅致婉约变为豪放猛烈,虽说有些突兀,但增加了力量感、厚重感,未免让人一“震”。翻阅此书,果真,从画人物到画翎鳞、画草蔬、画兽虫等等,展露了冯杰作为画家驾驭各种绘画题材的一面,而为每幅画作所写的文字,则凸显了绘画的灵性和所指,颜色与文字层层构筑起一座具有标识意义的现代文人画的艺术之塔。

无疑,在当下诗坛与画坛上,冯杰都是一朵奇葩、一个异类。他不曾上过专业的美术学府(虽然少年时有此梦想),目前为止也没加入任何形式的美术家团体,在专业画家的展览中,我们看不到冯杰的影子。冯杰是他属的,在艺术丛林里每日执管耕拓,用一己慧心开辟出令读者格外青睐的“在水一方”。

冯杰野心大,一张小画上,有“画家齐白石”又有“书法家苏东坡”,双管齐下,堪为异禀。而作品中的题跋内容往往令人拊掌,看似随手拈来,实则臧否万物,在叙述方式中他选择了迂回,在迂回中抵达,在斜视中切准,是看似不正经实则正经的戏谑。戏谑的内核与硬度,皆涵泳在练达洞明的文字与沉稳童真的线条中。

画是视觉艺术,但冯杰没有仅仅驻留在水墨丹青之间。作为诗人身份,冯杰更想做的一项工作是将读者的视野从眼前的具象移开,从青蘋之末引至物象背后与其相关联的露珠、池塘、河流、海洋、飓风……言简旨远而非狂猛宏烈,将价值判断以“春秋”之微进行阐释,或予以隐喻,文理间既有禅悟又有诗悟。

冯杰有一枚“不须看画”的印章,可谓用心良苦,阐明了自己的艺术立场与倾向。他认为落款比画面更为重要,是“一曲碧水环绕青山。一座山上能否生长蘑菇和蕨类,全靠这儿一湾清水滋润点活了。是点睛,更是点精”。绘画的成功与否,全靠画者的郁郁乎文心。一管羊毫在颜色与文字之间舞蹈,更重要的是,颜色携带了文字的气息。这就是冯杰的世界。

因为一向敏感于文字,故看画必看题跋,尤喜读那些书法上乘、意趣横生的跋语,即使题跋写得密密麻麻、线条参差颇费眼力,也要努力循迹读下去,试图解开画家关于这幅作品的创作密码,何时何地,因何而起其意,既要看到画家下的蛋,又想知道为何下这个蛋。或酬应,或仿摹,或兴起,三五句则使读者顿释会心。它们是画家的“发言人”,对艺术作品有着权威解读。反之,对于那些光秃秃的穷款画作,读者可能有点意兴阑珊,心头或有未解的怅憾。冯杰深谙此道,自跋总是技高一筹,它是画的延伸,是瓢虫背上的星点,是猫头鹰眯着的那道眼缝儿,是荷梗延伸的弧度,是那匹蓝马奔跑的节拍……要洞悉其中的秘密,这些不可不知。

譬如他画鲇鱼须时,用简劲的线条细细勾出就得了,而作为诗人的他却在这根画出的线条上开起小差,由此联想到这种生理构造的天然之妙,“鲇鱼须是河流的绳子,是水的天线,是波的簪子,是浪的手柄,是露珠的耳环,是雨水的钢丝,是化学的纤维,是雷达之触角,是看见的光波,是探试水藻的秘器”,一只生来并不漂亮的鲇鱼,却因诗人的句子长出如此无语伦比、浪漫美妙的鱼须。

他太懂得艺术的奥妙,他说,做政治要做大,而艺术需从小处做起,因而他不惮事物之微,他愿意俯身与渺小幽微的事物对话,体悟它们存在的方式、自身的调性、散发的情趣。它们是瓢虫、壁虎、猫头鹰、樱桃、柿子,他写鲤鱼,“一双空旷的白眼一直睁着,装着寥廓的天空”,此时仿佛听见八大山人暗夜里的咳嗽;他在写壁虎的诗中说,“壁虎把星斗夹在腋下”,真是奇异的想象,所以有人说冯杰是一只有颜色的壁虎,在众人仰观的天花板上口吐芬芳,抑或在团团黑夜里口吐星光。

从《怼画录》中可以看出,冯杰经常出古入今,前代今朝的巨匠先贤、大家名士,冯杰皆神交膜拜。从黄河北“南渡”后,冯杰声名鹊起、交游日广,师友中有书交、诗交、画交,可以说高朋如云。说是“膜拜交游”,其实就是指精神上相通、情感上亲近、艺术血脉相承,尤其是齐白石、苏东坡、八大山人、石涛、虚谷、黄永玉等等,他一直心仪私淑,间或摹仿与师承。

第一个在书里出现的人物是苏东坡,这也是他精神交游的灵魂人物,冯杰格外向往之。他的书法无一不在向苏子靠近,尽管有人揶揄有形无神,他也并不在意。苏子是千百年来文人生活与艺术的标杆,我们将苏子放入现代,成为安放我们心灵的憩所,虽然不可能做宋代的苏子,但可以在路上一步步抵达。在他所画的苏子图中,苏子峨冠博带、手执芒杖,从风雨飘摇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来。冯杰更是将自己画的苏子图设置成自己的微信头像,“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苏子也是他所追求的大境界。

一个现代文人,不可能一味与古为徒,躬耕南阳不问世事。所以,他画的马不是拟古,也不是现实中的马,色彩是充满想象的蓝,以梦为马,传文学之神、哲学之思。马匹上驮来的不仅是丝绸与茶,还有夜色星光、潇潇风雨。只见它衔一枚玫瑰花瓣,从韩干与李公麟的马厩跑出,抵达今朝,马蹄声敲击着故国大地,梦幻一般,轻捷如风。

冯杰的小品画,表面看似解构与消遣,仔细读下去,内里不乏警醒与暗示,让人触摸到他对人类的悲观与焦虑。冯杰与唐代诗僧贯休惺惺相惜,贯休是诗人,也是书法家、画家,冯杰欣赏贯休“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他喜爱贯休,所以把贯休画得浓眉凤眼,凤眼斜乜颇有格调。画了贯休像后,想到诗僧超逸的风骨,再联想到眼前某些令人丧气的情形,遂跋曰:“道貌岸然是个好词,走着走着就坏了。愈是道貌岸然,愈是无情无趣。”在庞大的社会机器面前,“古训是式,威仪是力”,人们唯有服从与妥协寄生,夹缝中的个体意志、鲜活欲望往往被忽略碾压。大家做着规定动作,甚至表情都被管理得细致到位,唯恐失误的乱草蔓延至序列之外,给自己招灾惹祸。时日久了,表情与内心开始板结干涸,人性中自由的吟哦、旖旎的景致在“道貌”的重压下一点点消失殆尽。像贯休一样拍翅而飞自由行者有几?

故耽于思考的冯杰在这个社会中是孤独的、独有的。他一次次于午夜里轻启留香寨的老屋,寻觅姥爷姥姥的音容,将祖辈的温暖与智慧汇聚点亮在绵韧的宣纸上。宣纸上不是梦后的清泪,而是活泼泼的一个个生机。从画出发,一发而不可收,冯杰在宣纸上种菠菜、种土豆、种南瓜,一边耕种一边“碎碎念”,他没有画那些名贵的花卉,而是画乡下寻常熟悉的菜蔬,他是吃这些长大的,他的心灵牵挂着姥爷种的一大片菠菜和秋后冷不丁出现在藤蔓上的笨南瓜。糠菜半年粮,它们当中藏着乡村饭碗的过往。祖辈过的、用荆条编织的、给他带来食物惊喜的箩头,都成为他画中的意象,重新在他的宣纸上复活了。顺着那一条条细密编排的曲线,童年暮色中飘着饭香的炊烟,成为中年人冯杰心中不灭的人间烟火。而箩头上一只爬上来的瓢虫,像天地间遗落的一个小小喟叹。冯杰式的喟叹。

显然,虽是与画廊签合同的画家,但他画的却不是市场画,无怪乎画商苦涩一笑,“你画的菠菜没人要!”不画迎客松,不画富贵牡丹,自然在俗世中少了一席,却在画格上长了几分。

自古以来才子型的艺术家,诗书画均长,历史上有许多,除了苏东坡,后面可罗列米芾、赵孟頫、倪瓒、唐寅、徐渭等等。“诗书画”是“诗”统领着书画,拿现代来说,齐白石在湘潭做“芝木匠”时就加入诗社学作诗,因为有这样一个传统,画画就要题诗,不会题诗就藏拙了。林散之宁愿人们称他为诗人,言“我诗第一、画第二、书第三”。在诗书画三者中,诗是最耀眼的艺术明珠,是孕育其他艺术形式的艺术之母。《菜根谭》一书写道:“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学者要天机清澈,胸次玲珑,触物皆有会心处。”冯杰及其书画正是如此,笔下鸟虫花草动心传神,天然可鉴,赏之若见道之诗、通悟之文。

我最初认识冯杰时,他在诗界的风姿是“北中原”的徐志摩。而其时他一直没断过画画,和一些“太行派”的画家有过从。但他没有跟随这些画家去画雄强宏伟的石壁,转身经营起这些“小”营生来。他懂得作诗的功夫在诗外,作画的功夫在画外。

他风尘仆仆地走在书画界、诗歌界、文学界,斑驳的各种颜色交集着文字投影在纸上,脑子中跳跃着诗句的他常常突发奇想,十八般武艺皆用,旅店的洗发水,喝剩下的咖啡,打来的酱油,散发各种味道、元素不一的液体混合在他的调色板上,用当代的理念、非传统的材料实验着即将诞生的“这一个”。

回溯起来,少年冯杰与少年鲁迅有些相似。那时的迅哥儿甚是渴慕绘图的《山海经》,对那些插图的迷恋像是中了心魔。保姆阿长知道他的心思,悄悄为鲁迅买来,鲁迅看到这些书便“震悚”了,这些带有民间传说色彩的怪力乱神的插图强烈地吸引着这位少年。而出生在北中原黄河边的少年冯杰也是十分喜欢画画,与儿时鲁迅的喜好如出一辙。他的床头上贴着白石老人的印刷画,他还有心地搜集父亲单位里来信上的邮票,只要上面有心仪的“国画”,他便设法把小小的邮票揭下来,成为他画画的教材。

就像大多数人虽然小时候爱看小人书、漫画,长大了自然会集中精力去应付老师布置的功课与考题,冯杰儿时对插图的爱好在一个时期几乎戛然而止。后来他在当信用社信贷员之余选择于诗歌上发轫,在黄河滩上开垦分行的文字。当雪片一样密集的诗句覆盖黄河滩时,也覆盖了他少年时画的八匹神骏。

诗而优则画,在前几年的书画热中,冯杰的画从小众走向了大众。原来他小时曾画过的马匹,一直没停止奔跑。多年后,他又带着他的笔墨“神马”一路狂奔,逐鹿中原。

书画可以“消永日”“汰俗情”,可以悦有涯之生。晴窗胜日,焚香抚琴,赏鉴书画,乃古人一大雅事。今人早已与古人不是一个“物类”,今人的手指也早已不擅拈管提笔,整日一机在手,涓涓宝贵的时光河流都被它无声地蒸发掉。脸上是慌张焦虑之色,少见悠然从容之态,多为经营谋利之辈,竹林之贤、建安才子皆成往昔不归之鸿。而冯杰每天在经三路作家书画院的画室,一腔书生意气地与各种颜色周旋,世事不平,画只多嘴的乌鸦、白眼的游鱼,要给这世界一点颜色看看。

冯杰是冷峻的,如前辈黄永玉一样善画猫头鹰,黄永玉画得老辣,冯杰画得华美。冯杰刻画此鸟,“声音不好,像杂文家,像鲁迅。现实里,猫头鹰不如八哥讨人喜欢”。

在郑州的某条街道低头行走,斜睨左右,会与某家店里墙上挂的“猫头鹰”撞上。它从乡村的枝头飞来,落在都市的货架前、灯火中,它的羽毛比真实的更加绚目。即使在城市也没改变它睡觉的姿势,城市里有比害虫更可怕的险恶存在,“杂文家”半睁半闭,警觉中流露出动物的天真。即使远远的一瞥,不去看那红红的钦印,我也能认领诗人的杰作。

冯杰的底色又是温和的,“等家里人来齐了,便把月饼切开,像瓣瓣莲花”。这份老式的传统,这份人间的宁静和温馨,便是诗一样的中国式的存在,这幅画面便是中国人祖辈对于团圆的念想。这种生活的美学如非遗一样,令亲人们隔着关山万里,心灵仍旧相依在一起。这幅《分月饼》图,用工笔画着几个月饼,油黄的饼皮画得那么细腻膏润,单看它就征服了人们的味蕾,直击人们的心灵,而那一行诗句题跋那么庄重,令人找回曾经忽略过的心动。这幅画让人联想起缘缘堂丰子恺的绘画,世事万变,故国依旧,简单的画面里倾注着作者的怀念和对家园的守望。

诗写得出了名,好像问题不大。画画出了名,慢慢地好事来了,才华可以变现,智慧有了润格,而烦心事也接踵而至。红尘人事,也少不了书画穿梭的影子。酬酢往来,无以为情,小画一幅,或一枝朱砂竹,或数只柿子,用以致意朋俦。冯杰长情,曾为已故南丁老画《何工者为荷》,四尺对开,栽种一纸荷塘尽述何老文泽。但好人难做,冯杰亦常有前账未清、新账又继之烦恼。《怼画录》中写道,有的人竟直奔其画案索画,令谦谦君子心里叫苦。名画家大抵如此,比如明代的倪瓒,追捧者常手攥纸张四处觅踪,即使画家正在船上酣睡也不放过。倪名士并不气恼,在题跋中写道:“时已惫甚,只得勉以应之。”倪名士真是一个好脾气!而冯杰脾气如何?他用力“怼”画,却很少怼人。抑或他在怼那些不按规则来的各种打擦边球的人时,那口软绵的长垣腔终究落一个“绕指柔”。

其实冯杰的怒不亚于他的柔,看看冯杰笔下那个惹火了的钟馗就知道了。只见他一身红衣,红脸膛,手握电话机,行色匆匆走在捉鬼路上,一接来电,脑袋有些发蒙,胡子都一根根炸开了,边跺脚边咿咿呀呀地吼起京剧道白来。

捉鬼的钟馗是忙碌的,而忙碌的冯杰有时更是无奈的。他钟爱钟馗,单是对钟馗的诗意白描就有数十种,如拿手机的钟馗、喝酒的钟馗、手持桃木剑的钟馗、看绵绵无期连续剧的钟馗、一开会就打瞌睡流口水的钟馗……真是让人忍俊不禁的钟馗,读着读着你会眼前一热,这位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独自穿行的钟馗好熟。幻也?真也。

2022-09-02 ——读冯杰《怼画录》 □尚新娇 1 1 文艺报 content66414.html 1 幽微与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