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奋进新征程 建功新时代 · 我们这十年

在文学中我们必定相遇

□张 哲

满打满算我和文字打交道的时间刚好十年。2012年我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做记者和编辑,因为学的是英语和翻译专业,所以在国际部做学术资讯报道的采写工作。一年后,开始负责国际月刊天下版的编辑工作,采写和编辑一起做,涉及领域侧重国际关系,但也夹杂个人的偏好,约一些人文学科的稿子。当时我在城里租房,周五回家,周日再坐一趟9字头的公交进城,下车的站台就在《北京文学》杂志社前面不远,那站是终点站,也是我进城的第一站。2014年夏,我便去了《北京文学》上班,做文学编辑,2016年开始写作。我既是编辑,也是个在途的写作者,编与写总是无缝衔接。

提及写作,总归是离不开阅读的,这就如同写字前要蘸墨舔笔,是关键前提。阅读看什么?看字的锤炼,看词的拣选,看音律的跌宕之美和意象的奇谲之姿,我认为字字珠玑,生来如此,这种天然宿命般的认同感类似脐带和婴孩。除了看这些,我还爱看书里的人情厚道。《史记》里,我最喜欢的几篇是《赵世家》《魏公子列传》《刺客列传》,分别对应程婴“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侯嬴“北乡自刭,以送公子”,荆轲“得约契以报太子”的故事。“奔义”是这几个故事的共同主题,“义”这个字好像是中华文化特有的,为了断然的信念,为了既定的承诺,以身犯险,舍生取义,整个过程指向了一种彻底的纯粹。还有《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又言,“吾弟子记取其言,休忘了本来面目。”鲁智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他既不像武松一样因为受了金眼彪施恩的恩惠才去醉打蒋门神,也不像宋江因为他“及时雨”的名号而仗义疏财,他只是单纯地因为“看不惯”,就可以帮助萍水相逢的金翠莲和刘小姐,就可以深入虎穴去救助豹子头林冲和九纹龙史进。他行侠仗义的时候既没有私心杂念也不去考虑后果,完全就是本能,是为另一种纯粹。纯粹,是文学的底色。文学能在某个瞬间定格,放大人身上的“纯粹性”,而我们在漫长的阅读之中,总归会遇到一个契合审美,符合向善之心,又弥补稀缺品格的人物出现。

在我的经验里,曾经有一段时间写作就是记忆钩沉,那些记忆早就经过时间的发酵失真变形,像是动物反刍一样,当我再回忆起它们时,那些让我有书写冲动的记忆一定衔接勾连着我某种最本质的情结。2018年,我写了一篇叫《女人四重奏》的小说,发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上,讲了四个相持相助又各揣秘密的老闺蜜。小说里面有一部分写的是我早年在城里租房,房东阿姨和我的一些交往片段,她80多岁了,每天捯饬得特开心,老伴之前是派出所的领导,不在了,儿子早就成家,两室一厅就她一个人,她租房和其他人租房还不一样,她把房子租出去的同时,她也住在里头,就等于我要是租下房子,还有一半的功能是和她就伴。好在她性格特刚,我俩话并不多,她每天都沉浸在她的小世界里,基本上我俩唯一的交流就是隔三岔五她让我出去给她捎条烟。我俩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距离从她房子里搬出去将近十年,不知她是否还住在月坛北街,也不知她和她儿子的关系是否缓和,我时常想起她,不自觉地想以她为原型写些什么,这就是人和人交往过从甚密之后,无意识的自然流露,她有血有肉、有名有姓,一直记在脑子里,念在心里,更想存于笔下。

又过了一段时间,写作成了我个人的脚注,是时间的延展,日头的积累,或者说,写作成了我活着的照见。我生长在燕山石化,那是北京的西南郊区,行政上属于房山,整个石化区以厂区为核心,一点点辐射出家属楼、医院、学校,后来又有了快餐店、超市、电影院,现代生活像是一层层稚嫩的新肉,包裹着坚韧的骨头。远郊给了我乡土生活的大环境,石化区又让我见识到工业文明的魅力,在这里火炬比太阳重要,机器的轰鸣是恒定的呼吸声。2019年,我写了一篇叫《鲣》的小说,发表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主题为“寻找”,空间意义和精神世界的双层寻找,写了“80后”对于“现代”的顺应与逃遁,对于旧时光的迷恋与追溯。其中涉及石化区的命运,相熟的邻居们大多都搬走,街道清净,和上个世纪80年代的繁荣无法相比,虽然我也搬家离开了石化区,但听闻这种变化还是有点伤心,我想把这种失落的情感寄托于小说中。小说还写了我和发小从情同手足到形同陌路。小说涉及我们这代人的一些选择,比如出国留学、做代购以及我们在丰富的物质生活面前如何控制欲望,比如人到中年精神上的疲倦、内耗和失序。

后来我开始思考,不再局限于私人情感的表达。2020年年底我写了一篇小说《金花》,发表在《中国作家》,关注的是月嫂这个群体,我因为要照顾小孩请过一个阿姨帮忙,她来自河南农村,儿女都留在老家,她负责北上打工赚钱,我以为她的目标一定是赚够了钱把孩子接过来,但她说等钱够了她就回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回驻马店,这当然有一部分是房价的原因,但多年北上的生活并未让她对北京这座城市有太多留恋。作为一个20余年的城市体验者,她对于城市经验依然保有警惕且怀疑,反倒是对乡土文明昂然自信。人口流动中涉及“心灵安置”的问题,“费孝通讲中国能有这么庞大的人口流动而不乱,是因为‘人人心里有个家’”。我家月嫂对于家的理解又何尝不是呢?北上广固然好,但驻马店远比北上广更接近她心目中对“家”的定义,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原乡。

时代在变化,传统和新变总是辩证依存,对于传统的模仿和致敬是我写作以来的主要功课,争取在致敬传统中开掘出一点新意。现在的写作环境非常好,因为有太多的资源可以利用,比如公开课、直播、论文库,还有各种各样的文学活动,基本上想获取任何方面的知识都是可以的,主要的阻碍是时间问题、自我局限,还有如何对抗惰性。社会学的很多课题都内具现实意义,比如中国的税制改革、城市化进程、资本下乡,比如农村的产业发展、农民“内外有别”的行动伦理等等,为书写小说提供了大量扎根生活、落地有声的资源,解释着当下的中国。

随着思想上的一点点转变,再加上利用新媒体时代的各种资源,我写作的方向开始由个人经历转向更为开放的空间。2021年我写了一个短篇《劝人方》,后来发表在《中国作家》,关注的是短视频时代中的曲艺人,探讨了传统曲艺和新技术角力与共存的问题。相声这门艺术看似没门槛,其实门槛在门里,门打开后有一万节台阶等着,每一节台阶怎么上,它伴随着巨大的孤独感,这篇小说主要探讨的就是这个。小说涉及了很多行话,江湖上称为“春点”,还有一些曲艺行业内的规矩,以及直播平台的打赏谢榜等等,写作过程转化为拓荒勘探未知领域,说实话更像是以前做记者时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搜集资料和采访,写完之后的成就感也是成倍的。

写作6年,截至目前我一共完成了18个短篇,其中的13篇集结成了一本集子,取名《共生的骨头》,模糊地想表达“写作是我身上的一根肋骨,它与我共同生长”的意思,后来这本小说集有幸入选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对我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我觉得自己还能继续写下去,因为很多师友们的鼓励,更因为我无法甘心一些人和事只在我一个人的心里活着,我希望自己有能力把他们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看见。文字就是有这样的超能力,安排人和人相遇。引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写作的年头不长,要说其中的收获,我想最大的就是我对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更加珍惜。

2022-09-19 □张 哲 1 1 文艺报 content66643.html 1 在文学中我们必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