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参加工作已有13个年头。
工作以来,有近十年时间都是在新疆度过的。中国是世界上陆上邻国最多、陆地边界最长、边界问题最复杂的国家之一。而新疆5600多公里的陆地边境线,占全国陆地边境线的四分之一。在新疆工作期间,我亲眼见证了随着国家“一带一路”倡议从提出到实施,作为向西开放的“桥头堡”,与八个国家毗邻的新疆,成为世界瞩目的地缘焦点。
记得2009年7月的一天清晨,父母陪我从北京花园路的家中出发前往首都机场。在机场托运行李时,母亲一边帮我把大包小包搬上柜台,一边无奈地说:“带这么多东西,不打算回来了?”那时候,父母无法理解,为什么打小听话的独生女会突然不声不响、自作主张地申请毕业后前往新疆工作,尤其是父亲,多年难以释怀。而他们不知道,毕业时,系里并没有分配到边疆的名额,经过学院首长和多位师长的帮助,我才终于得到实现创作愿望的机会,这份“成全”来之不易。
去到新疆后,我在新疆军区领导、同事和战友们的关心下,逐渐适应下来。而之后写进非虚构作品《胆小人日记》的维吾尔族邻居,还在上小学的小凯德尔丁,则给予了我在陌生土地上的第一份友谊。今年,已经长到一米八五的凯德尔丁考上了内地一所知名大学,他阳光、聪颖、机敏、好学,热爱音乐,对前程充满向往。每当他弹唱了新的作品、有了新的好消息,仍会第一时间与我分享。
当我熟悉了营区生活,当时的创作室主任周涛老师便鼓励我到边防走一趟。卢一萍老师也告诉我,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位行走在旷野中的写作者”,并鼓励我也要坚韧、勇敢地行走。随后,我站上北疆草原,看到了周涛老师笔下巩乃斯的骏马竞相奔驰;爬上南疆高原,见到卢一萍老师小说中质朴憨直的边防军人,惊讶于新疆辽远天地间刮过的大风,竟能给身与心如此痛快、透彻的涤荡。及至感受边塞夹霜带雪的大风在刮了上千年之后依然寒凛入骨,毡房帐篷里,孤灯下的人影依然伶仃可叹,便明白自己想做且必须做的——“就是要拿起文字的凿子,一下一下破除表面的冰壳,将这些以理想和奉献为追求的军人生活开采出来,让读者看到他们安静无闻的身影,是如何在大漠中留下灿烂而伟大的生命轨迹。在边境苦寒之地,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又有着怎样弥足珍贵的情意和交往。”
在这份愿望的驱动下,我相继去到新疆各地的边防连队,将许多人迹罕至之地的地理和人心面貌存于文字中保鲜,通过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带到人们面前。
2018年6月9日,小说集的责编王苏辛发消息告诉我,说五位评论家在上海思南读书会的现场,向读者们介绍和推荐了这部集子。当时我正打算跑一趟克州的边防连队,这个消息给了我很大鼓舞。在高原红色医疗队工作的医生路俊霞曾和我说,巡诊时,一位战士曾对她说了一句话:在生命禁区守防,感觉被全世界遗忘了。这句话让路医生很心痛,她说,对于战士们来说,在边疆最幸福的事也许就是被人记得。这也让我感到,只要多一位读者看到他们的故事,时时压在心上的歉疚感就可以减轻一分。
2020年,因为一次任务,我再次来到南疆高原,在前线的战士当中,有一名兰州籍士官,为了给自小体弱多病的妹妹看病,供妹妹读研究生而自己中断了本科学业,参军入伍;有一名特战旅的班长,用湖南的家乡话告诉我,他父亲曾经外出务工,受伤后回家一直卧床养病,家里越来越穷,被同村的一些人看不起。父亲曾对他说,自己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儿子在部队干出个人样,让家里人能在村子里抬起头来。为了给父亲和家庭争得荣誉,这名班长凡事冲在最前,他说因为自己岁数大,已经错过了考学提干,为此,他珍惜每一次冲锋的机会。这名特战旅班长曾在8月1日的朋友圈里转发过这样一首小诗:“嘴唇破裂,那是对山风的尊重,不影响微笑和怒吼。指甲凹陷,那是对高原的尊重,不影响敬礼。”
像在那一次的采访中,不只是牺牲的几名英雄和祁发宝团长的战斗精神与坚定信仰,还有那些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家乡普通话的基层官兵,他们冲锋在前、舍生忘死的精神,教育、鼓舞着我。于是,在小说《冻土观测段》中才有了班长背着、抱着战士过冰河的场景;才有一名士兵在家信中写到,“因为这里每一名战友之间相处得就像家人一样,互帮互助,还有班长排长、连队主官就像长辈一样照顾着我们。遇到事了,永远抢先站出来保护我们。”
那趟采访,也赶上我所在单位主办的《陆军文艺》杂志创刊筹备最为忙碌的时候。在山上,我一边采访,一边在手机有信号的时候约稿和编辑稿件。当时,也是军旅作家的贺捷生部长为《陆军文艺》亲自撰写了近四百字的创刊贺词,其中有段话说道:“创立《陆军文艺》,我的理解,就是用军事文学的样式,捍卫我们的光荣,抒发我们的光荣,增添我们的光荣,并在未来的征途上,创造更大的光荣。”
这段话震撼并启发了我,在随后的采访途中,我留心每到一地都向战士们约稿。意想不到的是,很多战士都拿出自己创作的诗歌交给我,有古体诗、白话诗还有散文诗,有的诗,甚至就写在一张烟壳上,诗句质朴无华却直击人心。
这十年间,我于2016年参加了中国文联第十次、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开幕式上,习近平总书记讲到,任何一个时代的文艺,只有同国家和民族紧紧维系、休戚与共,才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对文艺来讲,思想和价值观念是灵魂,一切表现形式都是表达一定思想和价值观念的载体。而在边防官兵身上,在他们写下的字句之间,恰恰体现着一种崇高的思想与观念。
2021年,我又作为军队文职人员代表,参加了中国文联第十一次、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希望广大文艺工作者用情用力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这让我意识到,紧紧围绕实现中国梦强军梦,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为强国强军提供精神文化力量,对于我们这代军队文艺工作者来说,责无旁贷。今后,应当努力具备习近平总书记所提倡的“深厚的天下情怀”,在创作中,学会从历史和生活存在的全部具体性中去讲述强军故事。比如说,通过戍边青年官兵和边疆少数民族群众的群像塑造,去展示新时代的中国形象,努力以文学为载体,讲好中国故事。
在2022年第五期的《陆军文艺》杂志上,王俊康记者在一篇散文中讲到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
在2020年的一次紧急任务中,海拔5000多米的两个哨位上,战友们已经断水断粮,边防团决定派出战马往山上送物资。在编的战马“飓风”和“子弹头”奉命前往一线。当连队的指导员看到战士小何在马儿们身上多挂了两桶饮用水,便很心疼这两匹无言的战友,不但将小何训了一顿,还把马儿身上的水卸了下来。战马无言,但极通人性,水卸下来了,“飓风”和“子弹头”却死活不肯走了,用头不停地顶地下那两桶水,直到把水装在身上才肯出发。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没有路的岩石上,马蹄发出的声音叩击着每一名战士的心。每走一步,“飓风”和“子弹头”四条腿就不住地颤抖,发出沙哑的嘶鸣,虽然步履蹒跚,但始终未停下脚步。藏族战士桑巴多吉一直牵着他们,至今回想起那一幕,仍忍不住流泪,“最后一趟运输结束,我看到‘飓风’走到马圈门口后,开始低下头找东西,可是在原地转了两圈后,便开始嘶鸣起来,而且嘶鸣得越来越急切,我正把玉米拿出来喂它,它就突然倒在地上了。第二天早上,‘子弹头’也倒下了,它们真的太累了。”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尽管这十年间的高原后勤保障越来越完善——雪域高原上,官兵野外驻训住进了保温方舱,宿舍、食堂、集成盥洗室、干式自洁厕所、库房等模块一应俱全,方便组装;蔬菜工厂让鲜菜供应替代了脱水蔬菜;新式羽绒被装也让大家告别了“里三层外三层、棉裤外头再套一层”的不便;边防连队不仅配发新型吸氧设备,还配备了新型微压氧舱——但与都市生活相比,在边防工作与生活仍十分艰辛。事实上,在广袤大地的每一个战位上,都有人时刻准备着应对瞬息万变的环境,付出更为艰巨和更为艰苦的努力,就像“飓风”和“子弹头”当时想到的——尽自己所能再多做一点。
接下来,我将以真诚的笔触,让那些受新时代召唤而产生的英雄们在纸页上鲜活起来,“对一切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拼搏者、一切为人民牺牲奉献的英雄们给予最深情的褒扬”,努力记录好下一个十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