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何为?”“如何增强文学批评的有效性?”这确实是对每个从事文学批评工作的人都非常重要的问题。我自己就不断在思考:我写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功利地看,文字的效用是通过阅读实现的,那么这个问题或许可以转化为更加具体的问题:是谁在看这些东西?他们是怎么理解这些东西的?
文学批评和文学作品共享同样的读者吗?或者说,文学批评会对那些阅读文学作品的非专业读者产生直接的作用吗?我是不大相信的。大概正因为此,我们才会思考“文学批评如何破圈?”“新媒体时代文学批评的方法论问题”。
那么文学批评的读者是不是我们的作家?好的批评当然是能够与作者对话,并给作者带来裨益的,哪怕作者未必完全接受。这当然首先要求批评是尊重创作的,能够深入体贴文本,理解作家,然后有所发现,有所提炼,有所创造;而不是把创作当作一个发言的由头,抛开作品去说一些自己说惯了的大话。因此无论流行什么样的批评风尚,我总是认为文本分析是文学批评的基础,离开文本的一切论述都是无效的。但不仅仅是文本分析,我始终认为作家对批评家最好的褒奖是:读了你的评论,我才知道我是那么想的。因为作家主要是以感性来面对这个世界的,这种感性里当然也有理性的成分,但是作家的思维不是条分缕析,而是以一种混沌而神秘的方式去打开那种灵光一现的时刻。作家的所有理性思考,最终要靠容纳了诸多理性在内的拒绝分析的感性(而非浅薄的感性)去书写。而批评家的责任则是说出作家不能够明确说出的东西,所以“读了你的评论,我才知道我是那么想的”绝非揶揄,也绝非是批评家在过度阐释,而恰恰是批评家的价值所在,那不但能够帮助读者理解作品,而且更能够帮助作家提升自己的认识。
当然,世俗地看,文学批评对作家的价值一定不仅是文学层面的,而至少还有两个方面需要考量。其一是市场的层面——文学批评是否是好的广告,能够帮助读者对一部自己没有读过的作品感兴趣,从而张扬作家的名声,推动作品的畅销。似乎本来应该如此。但既然我们已经承认现在非专业读者很少有人会去阅读文学批评,则我觉得这方面的效用怕是相当有限。其二是评奖的层面,评奖当然有很多主体,有商业评奖,有官方评奖,也有文学共同体、学术共同体的评奖。目前很多作家最在乎的大概还是部分奖项,文学批评对这样的评奖还是有一定影响作用的。这个作用看上去跟文学并不直接相关——好的文学作品很多,奖项终归是少的,获奖在一定程度上有偶然因素,难道文学批评只是为了这个吗?当然不是,但我觉得不应小看官方奖项的肯定,更不应该小看文学批评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那些奖项的肯定,某种程度上在不断建构国家正典,建构我们民族和我们时代的审美趣味。因此我们在进行文学批评的时候,其实是以我们琐碎具体的努力,以我们的专业性,一点点参与到对民族审美和时代趣味的建设当中,形成国家正典的标准。这是应该让每一个文学批评从业者感到自豪的——有时候审美趣味不是靠作品,而是靠对于作品的阐释来生成的。对于不阅读文学作品的人来说,那些文学作品可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有了各种形态的文学批评(有时候图书的商业广告也应该纳入这种广义的文学批评之列)的介入,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一起,确定了我们这个国家文化形态的边界。
但最后我要说,文学批评最重要的对象,还有批评家自己。文学批评为谁而写?归根结底是为自己而写。文学恐怕从来都不是最能攫取名利的事业,文学批评更不是,但这项事业却汇聚了那么多我认为相当聪明的人,我想促使他们为那些出色的文学作品写出一篇篇评论的最重要动力一定是热爱文学的激情与初心。要保持这种激情和初心并不容易,那些坚固的东西总是会对文学构成挑战,哪怕在文学相关的领域也是如此。譬如在今天大学的中文系,进行学术训练一定比培养文学热情更加重要,在课表上我们能够看到大量学术浓度很高、问题意识很清楚的课程,但是直接面对文学的鉴赏课程和文本分析课程却寥寥无几,甚至付之阙如。文本分析作为中文系的看家本领,作为文学史研究的基础和文学理论的来源,并未受到重视。于是我们会看到很有意思的现象,学生的很多论文问题意识看上去很好,很有学术抱负,但是一旦触及到文本,就分析不下去,无法用文本来支撑自己的论述,造成很多老师谈到过的那种大而化之的文章。学生们直接从老师那里得到了学术黑话,甚至学术框架,却无法理解自己的师长辈是如何通过具体的文本建立起富有独特风格的论述。当然,在教育层面之外,很多评价体系,包括发表制度,都在令文学批评失去文学性,失去理应有的活力,而陷入了既有学术话语的轮回。这个时候尤其应该回到自我,回到最初,回到文学本身,去书写与“我”、因而也与无数具体的个人有关的文学批评。我们不断在建设科学化的、机制化的学术体系和评价体系,但是我想在所有的学科中,文学应该有其独特性,应该在无限追求客观的道路上,允许文学有灵活的一面。这当然不是让文学批评沦为感性的呓语,如前所述,理性是文学批评的价值所在,可是这种理性一定与物理学和化学有所不同。如果每个文学批评的从业者,都自觉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为包括学术评价在内的外在之物写作,每个人都能诚恳地建构自己心中的文学正典,众多的自我才能够汇聚起来,构成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和我们时代的审美边界。在此意义上,我觉得文学批评倒未必一定要破圈,也未必一定要因为新媒体时代而去采取什么新鲜的手段。能破圈的便去破圈,不能破圈的就在圈里面安静地写合乎自己性情的批评,这恐怕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