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是个大科目,都有些无话可说。没到30岁,晃晃悠悠也快了,从20岁到30岁,正是一个人从学生到所谓社会人的时段,然而细想,没怎么学生气过,现在更不够江湖。可文章始终存在,江湖又是人世代称,渺小如夜中一滴雨水的人,也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按第一篇发表的小说来算,我正式写作,今年是第五载。论起和纸笔结缘分,源头就长一些。童年少年时代,光阴是一分一分挨着过,没有快速消磨的手段,反将爱好都变成扎实的记忆。如单机游戏盘,如拼图盒子,如日记本上连载应付的一篇篇小故事,写作最初作为消遣出现,到现在,它仍和其他游戏一样,给我儿童般纯粹的享乐。创造出一个世界,过去是多爽快的事,现实中失却什么,能在文字里找回,甚至虚拟出从未见识的景色,安排一个英雄豪杰的自己,像《武林外传》里白展堂要秀才在小说里实现他的“俩大宅子,一妻一妾”。多少美梦,多少痛快,爸妈以为我在屋里用功,老师以为我在课上猛学,将头一埋,水笔一提,便消失于此一时空,我早在华山顶端,与众英雄论下长短。文字是日常外的宇宙,写着读着,自有些老气横秋的面貌,青春在拔苗助长中度过去,叫人任何时候念起,都想掐上会儿腰,相当嘚瑟。
愁绪是后知后觉的东西,早慧者必晚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而有了欢乐的底色,愁绪也经不起挨受,渐渐虚浮起来了,变成冷言冷语下头,自我珍视的一捧火。不轻易点燃,也不是想点就能任其生发的根苗,后来,它越来越难捕捉,几乎要焚香祝祷,才得来烫心热肺的一点触。又渐渐明白,这大概才是时间魔法的发生,让一个人无知无觉,踏入麻木的传送带,如果不再捕捉,不再等待,麻木便将成为后几十年不可避免的归宿之地,要一直训练自己不要温顺地步入这良夜。训练嘛,总归是对自己的好期许,而惰性,才是难以抗衡的本真,在这个立场上,何止十年,往后要战斗的对手层出不穷,尽为高手虚影,嗖嗖出招,要躲,全仗如履薄冰。
在还没捕捉住这些感受之前,为给自己安身立命,寻个快乐事情做,我先开始写了。大学毕业前后两年的网络写作,常被提起,作为现在选择严肃文学写作的一种对照。其实没有更简单的想法了,当时就想找事做,挣点儿钱,别白白在家里待着。而我写得并不出众,每日有写作要求的规划,更让我觉得老有纪律管束,不能适应,写不出花头。如今想,却又像对小时候的意淫故事一样,有了喜悦的回顾。虽然写得啥也不是吧,挺有意思;虽然不爱每天坐凳子吧,到底训练人能坐住了板凳,即便是坐冷板凳。有这段经历,获益良多,一来知道了自己长短,二来养成一些好的习惯,冷落是能锻造一个人的韧性的。写作是工作,如今更是兴趣,是游戏,是我自己。别扭的情绪少了,顺应的感觉多,顺应我想顺应的、该顺应的事儿。相比青春时代,更热爱生活万千。
生活里曼妙的事情太多了。而受苦的感觉从未被消减。它们矛盾,也相辅相成,让我偶尔出鞘,仗义一回,不忘收刀擦血,再干一杯酒。这样说轻易,却是我的实感。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儿,文字有文字的出路,从不认为文字会耗减了我对人世运命的信心。说到这儿,就该聊到后头的写作。后头的写作,走一程看一程,不看也行。不干这个,还干别的,悠悠一世,谁还能不往前走,幸运地往后撤呢。
2018年冬天,我自己在家,突发奇想,也是寂寞找不到事做。写一个家族里的亲戚,不考虑所谓技巧,怎么想怎么写。《黄桃罐头》,一个现在被东北孩子化为神明的零食罐头,蔓延进了记忆的虚空处,结成文字在一张干黄老迈、然而带有童稚的面皮上。那是我熟悉的家里亲戚,一生未婚未育,靠带大别人孩子为生的姨奶。一次回家,奶奶兴致很高,拿出家里的相册,一本接一本,急于让我指认上头的每一张,是否还有记忆。我当然有,被家人围在当中,视线偏偏溜去坐在一旁的姨奶身上。我永远忘不了她在餐桌凳子上坐下的样子。相比我们都聚在沙发边欢笑一堂,她离了那么远,笑着,看着,即便根本不可能清楚地看到照片,她也假装参与,此时对她的冷淡,就是一种罪孽。她在望向她没能拥有的事,然而真心实意为着姐姐一家高兴,让我一瞬间,联想到许多早被埋藏的往事。知道这篇小说她不会看到,也不希望叫她看到,提醒一个人她所受过的苦难是一种残忍,也许,写作于我就是虚假的慈悲心。若我真的慈悲,当日该扔下相册到她身边去,即便无话可说,也找点什么说出来。我没有,我僵僵地坐在原地,心里恳求姨奶不要再向我身上看来。她脸上的欢乐迅速和她受过、正在受的冷待划归一处,好比过年鞭炮燃后,最终荡散的紫烟。
如此种种。这样说过几回,写作如果于我最初是畅快,后头就是自赎。赎罪讲条件,快乐不讲。快乐就是快乐,原谅的达成则需要更深更久,更无处圆满,常充满遗憾。保持了遗憾的可持续,写作也就总有挖掘点,后来一些事,没有身受,但有感同,这样跌跌撞撞,也完成下来。如此说,保持心性的敏感,和心性不在敏感中被跌破,才是一大课程。
心没多静,为取乐淡掉了一半。享受眼下每一日的晨昏白昼,和两只猫儿,相伴嬉戏,做儿童游戏,做我父母满意的心正眼正的大人。每日,我走在钱塘江畔,想到仍是少年时觉得浪漫的事,那时的无话可说,严守秘密于心防,却在纸上布阵,写下诸多困惑与期望,一直是我写作的规训。不要看轻孩子时期做下的决定。彼时心无旁骛,何曾想过东西?没到三张,女性年龄焦虑也来得紧,在书桌上摆一面镜子,过去是为了对照人物该做出的表情,现在写到抓耳挠腮时,更多对照自己,哪里见老一些,看着有多蠢笨。看久就笑,酒杯常在手边,倒头一闷,不了解的时空也近,现实中自我退去,魂魄化为他者。哭笑一回,写点儿自己觉得痛快的东西,像拼图找着了合适的一块,顺心舒畅,梦中江湖缥缈,仍杀声一片。
妈妈常说,要做情绪的主人。做来做去,我也做不到,或者说写作者,是要做许多他人情绪的代言人,要继续写,便无可推诿。我仍享受这过程,觉着正是这过程,让人之为人,不沦陷于不仁。常痛切,常感伤,也常放声大笑,惊吓我那两只猫,上下逃避,窜天入地。朋友圈里总写感谢,字不多,意思也不变,是对过去了的时间也好,未来也罢,抱一种当有客人到来的招待心。相信许多未见发生的事,转转圜圜,或为恒常。在所有事实面前,写作者力单势薄,单凭一念,如剑士命运伶仃,砍砍杀杀全无章法,杀招在于复仇心。所谓决胜,也落在因果前定上头。到此十年。2011我饱享青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2022,没见多稳重,仅有些许体会,即选定一桩要做的事,希望能将它做好。
黄昏时近,心心念念游戏还有一关,兜兜转转故事还有一章。更重要的,晚饭没做。十年来,无甚长进,再有十年,还希望保全当下。眼瞧一家家灯火亮起来了,江湖不必总夜雨,总有灯盏,照各家人归,也挺好。想着话说到这里可以了,猫又在叫,可爱可怜的小家伙,再豪侠,也架不住它们一肉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