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奋进新征程 建功新时代 · 我们这十年

奔跑的张匹马

□龙宁英(苗族)

我的家乡在武陵山深处,是一个苗族、土家族、汉族聚居的山寨。家乡有两个名字,一个苗语名,一个汉语名。苗语名曰扁齐,苗文记作blead nqib。汉语名曰“张匹马”,源于寨子左侧有酷似骏马的大石头而得。石马不是一匹,而是一群,就在大石马身后的斜坡下,它们一匹紧跟一匹,以奔跑的姿势向寨子奔来。清康熙年间改土归流,清政府在这里设立营汛建制,就起名为张匹马汛。几经时代变迁,花开花落,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唯张匹马之名一直沿用至今。

寨子分上下两个部分,下面寨子靠河,苗语称夯扁齐(hangd blead nqib),即下扁齐;上面寨子靠坡,苗语称左扁齐(nzhot blead nqib),即上扁齐。扁齐,翻译为汉语是“逃光”之意,每当我用苗语轻轻呼唤一声“扁齐”,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族群扶老携幼、在喊杀声中奔走呼号着穿过刀光剑影和熊熊烈焰四处逃生的幻象。其实这不是幻影,是发生在我家乡的真实事情。听老班人说,明朝年间发生过一场战乱,族人们猝不及防,寨子被烧光,族人们逃光,扁齐之名也因此而得。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时光荏苒,岁月流转。所有的传说与过往,都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

2012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和小弟约好一起回老家张匹马看望父母。走进家门时,只有父亲、母亲和侄子应杰在家。两个老人已近80高龄,都没有闲着,父亲在堂屋锯劈柴,母亲在厢房筛选新打的绿豆。母亲说,她晓得我要回来,一大早就起来筛选绿豆,把那些圆润饱满的留给我,让我带回去煮绿豆汤。母亲说,夏天了,绿豆汤解暑。我说超市里有卖的,用不着这么大老远的带回去,母亲说超市卖的都是陈年老绿豆,哪有她自己从地里打的新鲜好吃?而父亲说,他买回来一头架子猪,现在开始催膘,过年时正好杀年猪吃。

小侄子应杰才上小学三年级,正一个人坐在大门边,望着门外的竹林,支棱着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我问他:“应杰,你在干吗呢?”他说:“姑姑,我在听鸟说话呀!”

此刻,寨子四周的树林里,各种鸟儿叫得正欢。我惊奇地说:“哎呀,你还听得懂鸟语呀?鸟儿们在说什么呢?”应杰说:“春天来了,要种苞谷了,苞谷雀就站在香椿树丫上说,‘苞谷、苞谷,快种苞谷!苞谷、苞谷,快薅快锄!’躲在刺梨树蓬蓬里说话的是清明鸟,它说‘清明——酒醉!腊肉——有味!’还有狗饿鸟,它只晓得玩,玩累了就喊‘阿妈,我饿!阿妈,我饿!’最馋嘴的是阿乌苟,它起来迟了,喜鹊鸟和清明鸟把好东西都吃完,只剩下汤了,阿乌苟说,‘唉!唔哩唔丐囔嘀服!(苗语:汤汤水水将就着喝)’”

这时竹林里传来竹鸡清亮的叫唤:“天作怪!天作怪!”应杰歪着头听了一会说,归归阳是懒鸟,它自己不做窝、不孵崽,把蛋生在竹鸡窝里。竹鸡回家看见窝里多了一只蛋,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就说“天作怪!天作怪!”我忍不住笑了,对应杰说:“是那些小鸟馋嘴,还是你馋嘴呀?哪只雀儿说话都离不开一个吃。”应杰不好意思地勾头笑,说阿婆就是这样告诉他的。我回头看母亲,母亲说:“唉,以前穷啊,吃不饱饭,人喊饿,雀儿也喊饿。现在好啦,吃不愁穿不愁,那些雀儿话嘛,要改要改。”我就打趣侄子说:“应杰,下次回来,姑姑要听你讲不喊饿的鸟语故事哦!”应杰望着我直点头。

离开老家后,我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2014年,我到十八洞村、腊尔山、吕洞山各地采访,为一部反映湘西扶贫的报告文学作品搜集素材。历经两年多时间,终于完成创作并将其出版,还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我从北京领奖回来,特意把奖杯带回去给父母看,并拿出部分奖金,包了两个大红包送给父母。父亲拿着红包,喜洋洋地说:“自古有句俗话讲,‘只有鼎罐煮嘛嘛(方言,饭),哪有鼎罐煮文章’,看我家女儿,还真的用鼎罐煮文章哩。”

小弟是扶贫工作队员,组织派他到龙潭镇龙门村驻村扶贫。根据该村特点,他和几个队友一起,协助村里修路、办企业。龙门村脱贫后,他们又被派驻到另一个村子。小弟告诉我,他们新的驻点村叫聚福村,在深深的高岩河峡谷里,因为下游修水库,聚福村即将被淹没,村子搬迁了,他们撤队了。现在的驻点村是雅酉镇米沟村,这个村地处腊尔山台地,土质和气候条件适合种植油茶和烟叶。结合实际,他们指导村民开发荒坡六千多亩,种植了六千亩油茶苗全部存活,第三年就可挂果了。

而听得懂鸟语的应杰,四年级的时候就离开家,到更远的地方读书求学。从小学、初中、高中再到大学,10年时间刹那过去,如今的他已经是福建某沿海城市一所本科大学的大二学生。遗憾的是他学业太紧,路途又远,寒暑假都难得回老家一趟,我每次回张匹马,都没有碰见他。前年,我的父母以80多岁高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改换鸟语的约定,好像难以兑现了。

今年中秋节前,我又回了一趟张匹马老家,发现寨子变了许多。那些老旧的木房被重新修缮,透着岁月的古雅。很多新建的西式洋房拔地而起,琉璃瓦、玻璃窗,气派而美观。以前刺蓬蓬围绕的菜园,现在都是编织成花格子的竹篱笆,干净、漂亮、实用。每户人家的院墙,不仅改成红砖,砌出各种花样图案,还筑了花台,上面种植了花草,月季花、格桑花,玫红色、粉红色,黄色、白色,开得灿烂缤纷。要是在以前,一年苦到头的苗家人,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而现在,他们开始讲究生活的质量。

我在寨子里徜徉的时候,正巧在寨侧的大石马旁边遇见村支书绍平阿舅。问起寨子的变化时,他拍着石马的背脊说,我们张匹马呀,这些年就像眼前的大石马一样,前几年脱贫,这几年建设美丽乡村,都还不错,受到了县里州里的表彰,有好几拨记者来采访我们,又拍照又摄像,在报纸刊登专版宣传,夸奖张匹马“以奋蹄之势奔跑在乡村振兴的大道上,带出了一幅新时代的盛世图景”。

绍平阿舅是高中毕业生,当过民办教师,文化修养在村干部里算是顶呱呱的。他和我聊自己的设想,憧憬着张匹马美好的未来。我们正聊着的时候,竹林里传来竹鸡兴高采烈的叫唤:“天作怪!天作怪!”我有些厌烦地说,那竹鸡真聒噪,天天喊“天作怪,天作怪”的,好烦人。绍平阿舅说,哈哈,你听错了哩,不是喊“天作怪”,它是喊“金不换”。它的竹窝窝好住得很,金窝银窝都不换!

听了绍平阿舅的解释,想起自己和侄子改换鸟语的约定,忽然眼前一亮。侄子虽然上大学去了,但绍平阿舅不是已经把竹鸡的话改换了嘛!

今日张匹马,风光宜人,是金子银子都换不到的好地方。

2022-10-14 □龙宁英(苗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66922.html 1 奔跑的张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