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的梅关,山野着绿,阳光散漫,寒霜未至。蔡挺、蔡抗兄弟重修岭北岭南道路时“课民植松夹道,以休行者”,30年后(公元1093年),这些松树已长成阵势,大可给予青石道上的行路人一段阴凉。苏东坡与朝云、儿子苏过及两位年老的女仆穿过这连绵的阴凉而来,迈过关门便涉足南蛮之境。自古从这关口南去的贬臣,难有几人北归。纵目眺望日光山影与层绿的苏东坡,捻须吟出“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过大庾岭》)数月间东坡连降四级,前途难卜。在他眼里,这梅关是断离之坎,精神涤洗之地。
东坡不知,此后七年蹉跎,他还将再次被贬,待他二度经过梅关时,已是公元1101年大雪纷飞时节。那是梅关寒彻入骨之时,却也是梅关最清峻秀美之时,雪染山林白茫茫,沿路寒梅尽绽,朵朵裹冰披雪,晶莹剔透。七十有四的苏东坡内心一片清明,山川未曾改易,梅香如故,人事却已幻变,终获自由的他失去了挚爱的朝云,失去了总是来去如影、却一生未与他离弃的友人吴复古。七年间,东坡的身体增添种种病痛,“鹤骨霜髯心已灰”,内心所求已然无多,再度越过梅关后,他暂居在岭北赣县,等待北上的船只。不想,这一滞留就是两个多月,东坡不急不慌从容度日,有时为人题字,有时为人诊病配药,有时与友游山玩水,每每有人求请他的墨宝,他总是欣然提笔不加拒绝,让身边人满意而归。只是在酷暑之地积累的热,似乎仍驻留在他体内,即便梅关凛冽的寒意也不能使之褪去。热绞裹着江南浓重的湿气,跟随他去金陵,去常州,去靖江,直至他病倒床榻,留一句“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闭目远去,似他当年夜半站在黄州江畔吟叹过的那只小舟,消隐于时间长河的深处。
壬寅年酷暑,窗外蝉鸣如沸,再度捧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至第293页,仿佛看见一孑然独行的身影正走在大庾岭古道上,长衫、芒鞋、斗笠、木杖,苏东坡在诗句中的形象浮现而出。近了,但知并非东坡,行者姓卓,不知其名,礼佛之人,他从太湖出发,穿山林踏古道,芒鞋自块块青石上摩挲而过。连日跋涉,已令卓君脸呈紫檀色,两脚结了厚厚的茧皮,怀揣的几封信被体温捂热,分别是东坡的儿子和朋友写给东坡的。卓君以敬佛般的虔诚相信:一直向南越过梅关,必能找到东坡,将信送达。也许他在梅关前稍事休憩,茶亭处喝一盏凉茶,用衣袖拭去嘴角的水渍,抬眼看看层峦的山林。这里与他出发的江南一带风景大异。传说中的岭南就在几步之外,巍峨的梅关城楼耸立,两侧石壁如堵,石砌拱门上刻有四个朱字“南粤雄关”。关门处熙来攘往,货担相接,阳光下来去如湍急的水流。不知卓君眼前的梅花是含苞还是绽放,抑或花期尚远,只有点点叶片挂枝。可知的是,信确实送达了。被贬数年间,东坡就是靠诸多友人步履传送,与家人互通讯息,而梅关是他们必经的通道,见证了一个人坠至人生谷底时,那些不离不弃的深重情意。
我初至梅关,是在2013年夏天。山道岑寂,远离了它最喧腾的年月,复归本真的天然面目,阳光略显炽烈,伴以微风,明晃晃但不觉酷热。草木漫山遍野,近旁梅树、樟树、松树枝叶相接,风足以将一群作家的笑语声吹送一小段距离,摇晃出一地斑驳的光影。光影之下,是苏东坡走过的青石路,吴复古走过的青石路,卓君走过的青石路,还有文天祥、王阳明、汤显祖……这南方山莽间凿出的细路,曾有许许多多在历史册页上具名、未具名的人走过,现在轮到了我们。每走一步,过往的光阴便叠加一寸。我们在梅关前留影,岭北数张,岭南数张,再沿原路返回。一趟无关痛痒的来去,浅尝辄止的行走,惊动不了大庾岭的一草一木。但,梅关自此留在了我的精神版图上。
大庾岭是南岭山系五岭之一。整个山系的隆起可追溯至数千万年前,漫长时光中的数次造山运动,使之由连绵山体渐渐散碎成五岭。大自然的塑形自在自为,人只能凭有限的力量,在崇山间凿出一条通道,安放自己的步履。梅关古道初拓,源于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意志,50万大军如张开的五指,探入南岭山系,其中一支溯赣江而上,在荒岭野藤间破出一条通道,十万铁骑和累累辎重惊破山野的寂静,探向岭南沃土,将之钳于指间。为了巩固对远离都城的南蛮之地的控制,秦朝在大庾岭上设横浦关,重兵守卫,自此秦朝的版图才真正抵达南方的海岸线。货运的线路也得以从陆路向南伸展,沿长江水网进入鄱阳湖,再南下赣江到章江码头上岸,走野岭古道过梅关,行至南雄的浈江再上船,沿水路运达南方各域。这条自北而南的“黄金线路”,一度延伸至海外各国,成为华夏民族的瓷器、茶叶、丝绸等散播各地的重要通道。
唐朝,广州港入口的海运繁盛,大量海外物资由广州经江河水脉,辗转抵达中原地区,大庾岭是迢迢路途上重要的一截通道。军事的意味依然存在,膨胀的商贸后来居上,更居重要地位。而古道已不能适应现实的需要,大臣张九龄上奏朝廷“岭东路废,人苦峻极”,朝廷授命他重拓道路。经过勘察,张九龄选择了一条从大余至南雄最短的路线凿山开道,直将翻越大庾岭的路程缩短四公里,可谓造福一方子民。梅关也因之东移数公里,通关道路用大块青石与鹅卵石铺就,愈加宽坦、平整,沿途设置有驿站、凉亭、客栈。每天,数千挑夫疾步过关,货担沉沉,最喧腾时“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繁盛若此,越过时光的层幕,那熙攘的人流、喧语,也终将消隐于时间长河的深处,不留踪迹。
雄关漫道,古道千年,过眼多少烟云激荡,最终留下的却是义之壮歌、情之吟唱。
南宋王朝末梢,文天祥率万余残军自梅关出,退守到广东海丰五坡岭,遭元军突袭包围被俘。出梅关时,他已做好为国赴死的准备,一去一回,倏忽之间从一身铠甲到两手镣铐,满怀壮志已难舒展。与东坡一样两过梅关,文天祥吟哦:“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一问一叹间,道尽悲愤。北归前路,即是他的家乡庐陵,自古乃节义之邦,饱读诗书、聆听古训长大的乡贤名士,内立傲骨,无不视气节大过生命。步步向前如踩刀刃的文天祥,悲愤淤积心中,如山之重。
风从江面吹来,我们走在通往白鹭洲书院的朱红廊桥上,这是2020年的冬天。同行的作家安然指着不远处的赣江江面,告诉我,文天祥被押送至此,两岸站满庐陵乡贤,林立的人群中,早有人写下《生祭文丞相文》,字字如锤、如针,如索命的白练、含鸩的烈酒,催促文天祥以身殉国。此文被誊写百份,张贴在文天祥北上必经之路。乡人不知,囚禁船上的文天祥已拒食八天,“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他抱着求死之心,却没能如愿绝食殉国。为保全文天祥的性命,押解用鼻饲的方式为他强行灌食。岸边林立的人群中,还有一位义士,名张千载,与文天祥自小一起读书,情同兄弟。得知文天祥被俘,他变卖家产等在文天祥必经的路上,紧紧跟随。二人目光交汇的一刻,胜过万千言语。此后三年,文天祥被软禁在元大都一处馆舍内,后被囚于牢中,刀刃的寒光与炫美的利诱都不能令他低头……一路跟到大都的张千载,不离不弃,住在一间简陋的屋舍,暗中打点狱卒,为文天祥送衣送食。衣食对于文天祥已是微末之事,他依然用诗文抒发着内心块垒、坚贞情怀,一首《正气歌》正是张千载冒着生命危险从牢中取出并留存下来的。
壬寅年盛夏,在江西万安张千载的故乡行走,再次听到这段故事。文天祥终慷慨就义,一代忠臣热血渐凉。那个悲寒彻骨的月夜,张千载收敛文天祥尸骨,于衣带中摸出一纸,上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此乃文天祥绝笔,字字铿锵。张千载展开这页薄纸的手想必有些颤抖,心也颤抖着。数年间,他将自己的日夜与文天祥如此紧密地绑结在一起,明知是文天祥生命的末端,毫无向死而生的希望,还是冒死相伴,没有退缩。他将文天祥的骨灰和留藏的牙齿、头发送回故乡,完成了对一段情谊的深情告白,对天地良心的一份自我承诺。“生祭书”与张千载的生死与共、义薄云天,前者貌似无情,后者入骨深情,都是赣地庐陵这片重儒重教、重节义、重信诺的水土涵养出的精神面相。
仁与义贯穿中国人的精神史,构成其骨骼中最坚硬的钙质。“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诗句写于梅关黄坑镇的林莽间,时序已至20世纪30年代中叶,留守南岭高山林莽进行游击战的陈毅屡陷险境,承受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和艰难的革命环境的双重重压,自以为难以走出这片大山,便写下三首诗歌,塞于棉衣缝中。那是众多热血者舍生忘死、为国家为民众谋求幸福道路的革命年代,梅关的深山丛林见证了他们的炽烈情怀。
走过梅关的,还有写下“临川四梦”的汤显祖,他悟出了情之真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有情,使人区别于万物。情与情的链接,方有人间万千世相。情之一字,不知引动人间多少悲喜交集、跌宕起伏的故事。一部《牡丹亭》,写至情至性的杜、柳爱情故事,据说其故事原型就在离梅关不远的“广东南雄府”。汤显祖被贬徐闻南下梅关,《牡丹亭》写于他从徐闻复归数年之后,“徐闻谪后无限愁,庾岭归来笔有神”(田汉)。汤显祖一生喜梅,梅关傲寒绽放的梅花想必会让他情不自禁驻足耽溺,大庾岭上“随车十里雪香来”(李昴英《雨行梅关二首》),那四溢的梅香自此萦绕在他的记忆中,数年后化为一缕幽香浸染于《牡丹亭》。梅,是《牡丹亭》的重要意象,嵌在柳梦梅的名字里,也镶于唱词中。《惊梦》一折,杜丽娘开腔便唱道:“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梅花傲寒开放的坚贞品性,成为杜丽娘纯挚情感的美好象征。
千年古道,十里梅关,逶迤山道的步履,亦行进在时间漫道上。时代迁衍,岭南岭北景象大变,昔日南蛮荒域已是最繁华的经济建设前沿地带,但不论时空移转,人事流变,贯穿中华民族精神史中之仁义,似凝定涌动的岭莽,似应时漫溢的梅香,依然构成我们最重要的精神骨相,巍而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