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阿兰的一天

□秦汝璧

小方的母亲阿兰要去扬州亲戚家,便搭载了一艘运沙子的大船沿运河从小镇出发去扬州,手里拎着一袋新鲜的土鸡蛋。到了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后,阿兰靠着别人的指引与记忆中的模糊印象下船,登上码头,沿着小河岸边的石子路往东徒步到一个窄巷子里,向左再拐500米左右就到了亲戚家。她记得亲戚家挨着一家小油坊,她往四周巡视,看见油坊的牌子挂在高墙外,果然看见亲戚正蹲在屋后的码头上汰洗衣裳。亲戚听见阿兰的脚步声,抬头正见她朝自己走来,笑问阿兰:“什么时候出发的?”阿兰没听清,胡乱回答:“我走水路,快!”阿兰总觉得,路越简洁越好。

若去扬州,走水路就很方便。扬州河水很多,且有一条大运河呀。

这运河从隋朝开始一直流水汤汤到如今。长江本来也一路滔滔泊泊,却在这里开了个小差,从不远处绕过去了。此时只有大运河使得扬州水里水气的,女性的风韵开始弥漫在整座城市的上空。而与运河连接的支流遍布四野,支流的流速、载量都因为受其影响,这四肢的动作便不能那么粗鲁,而是妖娆多姿,到哪里都像4月的柔风拂面,毫无阻碍。阿兰站在亲戚家后门的码头上,看见两岸房屋都敞开后门,每家每户亦有码头,女人们都在码头后面洗拖把或谈论中午吃什么。阿兰的单位今天放一天假,心中疏懒起来,便想要找点事做。阿兰是做惯了事情的,闲下来就发慌,好比乡下农人的土地,不许浪费一寸,所以她抢着帮亲戚去洗拖把。河水是活水,因为水往一个方向缓缓流淌,河边也有人站在那儿钓鱼。阿兰惊诧地说:“在这里还能钓到鱼?”等到她洗完拖把,钓鱼的开始有动作,不一会儿,一条大鲫鱼被拉上来,钓鱼的赶紧用网兜下去捞。上好鱼饵,放下钓钩,那人继续等待,又有一条小鱼被拉上来。阿兰这才瞪大眼睛相信这条洗拖把的河里,贯穿闹市的河里,还真的有许多鱼。

阿兰当然不知道扬州的建城史本是从河开始,从运河开始。人烟辐辏,商贾云集。有了人,便有了市,便有了城,便有了她脚下的码头。

盐商重利,他们从运河坐船远行贩盐,忽有一日对家中妻子不放心起来,便想着下次回家要造起许许多多的宅子把她们围护。房屋大多小而窄,似乎正好可容下她们的人。大约是女人们天生小脚,宅子若阔大,走路不多久就很吃力。房屋又大多临水,不似北方的红墙碧瓦,这里的建造大多有水墨之韵,中和了商人的重利轻义之俗气。宅子多为青砖铺地,青灰的瓦甃便是房屋的刘海,整齐而厚重,像极了女人们“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愁结。

亲戚正在厨房吱吱响地做饭,看样子菜不少。阿兰用舌头从牙齿的缝隙里捞出一个食物的残渣嚼碎,定定地觉得有点不过意。但是到哪里去再添几样呢?她只知道个熏烧鹅与蒲包肉。她不知道在哪里买,人生地不熟的。恰好亲戚的婆婆前一段时间跌破了手,在扬州苏北医院动了一次手术,在亲戚这里养着。阿兰便出门走到附近的水果摊,买了两斤苹果与一串香蕉。待送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从床上起来,笑着让她坐,因为地方过于局促,也不坚持。阿兰就站在门口与她说话,从她口中得知亲戚心好,她在这里每天不是鱼汤就是骨头汤,伤口好得快。阿兰心里很高兴,听老太太这样夸赞亲戚,那等于是夸赞自己。亲戚看到阿兰买的水果,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哎哟,你又买什么东西,来玩就来玩,还这样破费。”阿兰与老太太论些长短,老太太已经有89岁,记忆却很好,尤其是对金钱往来心里有一本清账。在哪一年哪一个时候给某某多少钱,一时收不住就告诉了阿兰很多秘密。她年少怎样地嫁人,又怎样看见孩子因为没人管掉河里溺死。因为老太太带有外地口音,阿兰半懂半不懂地点头,老太太也当她听懂一般,这丝毫不影响她们愉快地交谈。“现在的生活好了。”老太太像是没有听到,本来这个年纪的,对稍微陌生点的话就不大听得清,“啊?”然后继续自言自语,“过去哪像现在,我们以前还抢大粪卖钱。”过了一会儿又说,“过去哪像现在这般好呢!我嫁的死鬼那年做活做了100元,我高兴得呀!现在过年谁拿眼睛去看鱼看虾,小孩子连肉都不稀罕吃嘞。”阿兰年少也吃过挨饿的苦,人被拴在田里,一天下来,还是吃不饱,因为恰逢童年时候所以记忆很深刻。后来她经人介绍去厂里上班,一做就是30年,薪水慢慢从几十元几百元到几千元。她想不到日子能这样好起来,这么多年也就坚持下来了。本来这里的女性最有韧性,当然也得益于水的滋养,水受外界器之变化而变化,确实处于“不争”的境地,在哪里都是水,遇到地利,照样能流动。老太太拿出一把葵花籽给阿兰,阿兰并拢双手待要接过来,看见亲戚从厨房把饭菜往客厅里端,便赶紧出来帮忙,一面往老太太那边高声答应话头。

阿兰手里端着一碗红烧狮子头。亲戚为了招呼她,大约早做了准备,因为食材虽然简单,但做起来实在颇费点讲究。就说红烧狮子头吧,与一般的肉丸并不相同,那猪肉要用刀耐心地切得粗细均匀,形成一定颗粒状,这与用绞肉机绞出来的肉泥不一样。而肉质的选择也需要心思,大约是五分肥五分瘦。狮子头的大小也要依从习俗,习俗是一种力量,在无形中规定你狮子头的大小,做小或者做大那就不是狮子头。做当然可以做,不过要算是另外一种待“命名”的事物。亲戚的丈夫原是山东人,山东人喜吃面食,这大家都知道,然而这么多年,丈夫入乡随俗,也跟亲戚吃上了淮扬菜。他们家碗橱里原来有一碗切得细细的豆干,因为阿兰来,亲戚没有端出来,不作兴把剩菜端给客人。亲戚只说等丈夫明天回来,他喜欢吃豆干。狮子头的汤汁甜而不腻,一般用老冰糖,熬出来的汤汁香糯绵密。

川味的辣与重口味,扬州人不喜欢,也不喜欢北方粗块状面食与糊状吃食。即便是面吧,也要制成龙须面,细的,滑的。不像北方的臊子面有两根手指粗,人们捧着大碗,手握长筷,确实有燕赵之风。壮汉麦客可不能吃龙须面,即便相同的面粉量做成龙须面,滋溜一声吸进去,都没从牙齿间过一过就下了肚,哪有饱腹之感?这跟吃馒头一样,馒头制成小馒头,南方人才喜欢吃一点,而把馒头做成夹心馒头、菠菜馒头,更受欢迎。和尚庙里的斋饭要吃素,但是长久地吃来也厌烦。他们怎么做呢,就把面食做成红烧肉状,做成鸡腿状,总之要做出花样来,也算是吃素,不算破戒。面食做成点心的想法是否源于此也未可知。

扬州的阿兰每次做饭,无论是红烧还是爆炒,都要放几勺白糖,用来提鲜。据说苏吴那边连汤都是甜的。别的地方不知道,但是这里的人似乎都喜欢睡午觉,或许与人喜欢在食物里加糖有关。正当中午,满处的太阳照眼,室内静到极致,能够感受到时光轻轻地洒在被单上,家养的动物也受这逸豫气息的影响,都各自趴在墙角。若是阿兰在这里睡午觉,她醒来一定会发现那屋后的河边有人在洗拖把,那洗拖把的动作与早晨一样,先认真地在水里搅拌两下,然后在青石板上捣出脏水,甩甩干,再水淋淋地拿回去,扭着腰肢防止水淋到腿上。他们依靠这条河成为这里浅浅的印记,与午后的那种气息互相纠缠,就是在这里睡一整天,也不会妨碍什么大事。只有孩童是不一样的吧,早上在别处看见他们在学校读书,中午的当儿在楼顶玩,偶尔抬头看天产生一点疑惑,或者忘记了疑惑从楼顶下来站在门口吃东西。

阿兰回去的时候,亲戚一定要留她吃晚饭,要留宿。阿兰想想明天要上班,明天赶早走不一定能够准时到,虽说迟点就迟点,她是厂里的老职工,被老板看见也不会说什么,但阿兰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而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女儿小方。每天她要做好饭菜给小方带到单位去,否则小方就要花钱在外面吃。她辞别亲戚,亲戚总不能让她空手回去,找出两块花布给她带回去,让她做衣裳用。“连吃带拿像什么样子。”阿兰推辞说。“家里多着呢,不用也旧了。”亲戚说。走的时候,屋里的老人特意出来关照阿兰慢走,阿兰说:“老太太,您保重身体。”

日头怎就如此短呢?阿兰在路上想。明天又要上班,家里冰箱里的麻鸭已经放了两天,得赶紧吃完,而吃完了鸭子就要过中秋,真的是“年怕中秋月怕半”,过了中秋,这一年也就快了。女儿小方明年又长一岁,婚事却还没有着落,阿兰心里不由得淡淡忧愁。但想到明天要上班,日子又像往常一样了,心里又一下轻松起来。

2022-10-21 □秦汝璧 1 1 文艺报 content67009.html 1 阿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