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大海,被阳光布满,无数的银光跃动。这宏伟的气象,与多元开放、与时俱进的瓯越文化交相呼应。隶属瓯越文化的温州,是我国东南沿海的一个海洋大市,海岸线长达375.9公里,近海海域面积8649平方公里,有700多个岛屿,历朝历代都有大量的外贸产品出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世居于此的民众与海洋文明同呼吸共命运,创造了丰富的物质和精神财富。
2017年春季开始,我酝酿创作长篇纪实散文《海上温州》,计划系统深入地走读温州海岛与海岸线,用文学的语言记录温州“海上丝路”的历史,解读温州海洋文化,讲述人与海洋的真实故事。浩瀚的大海,恶劣的环境,安谧的渔村,古老的木船,不灭的灯塔,如画的海滩,勇敢的渔民,质朴的村姑,鲜活的人间烟火,与大海搏斗的种种惊险……这些都是我采访的重点。
那年8月,盛夏的温州烈日当空,我开始走读海岛。温州海岛大多分布在近海、海湾和河口地带,以大陆岛和冲积岛居多。面积较小的岛屿往往是“一山一岛”或“一丘一岛”,面积较大的海岛在地貌上呈现出山峦、丘岗、平地、潮间带以及海域的环状结构。这种地形地貌决定了温州海岛开发利用的特色,也决定了海岛居民的聚落形态。许多海岛是海洋交通网络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海洋航行的锚地,是岛民、渔民、船夫、商人、游客们生活、活动的最佳选择,有效促成了多元文化、多种民族的互动与交流,是能够实现人员与物资进行快速输送的海上途径。我选取了其中22个自认为有代表性的岛屿,进行较为深入的走访。
每次走向海岛,迎面扑来的海风、海浪,总带给我一种壮怀激越的情绪。每到一个岛屿,我更多时候是选择居住在渔民家里。在人迹稀少的大瞿岛,我住在大瞿村老人协会詹会长家里。白天考察大瞿林场、寻找大瞿石景、跟詹会长出海拉网,晚上陪詹会长喝酒聊天,直到月色映照着窗台,推门一看,屋外一片茅草地,露水清凉。有一晚我们在饭桌前聊天,几阵海风把屋外的茅草刮得沙沙响,他说:“这茅草曾经是大瞿岛最值钱的‘经济作物’,比黄鱼还贵,是岛民们的最爱,根本舍不得当柴火烧。因为当时岛上的渔寮顶盖,都得用茅草编成,过冬的番薯窑保温,也离不了茅草。后来村民大多搬到陆地,茅草没人割了,蔓延成灾。”在詹会长这半是惋惜半是感叹的话语中,我听出了时代、海岛和人们生活的改变。
去鹿西岛采访前托朋友约好了3位采访对象,不料都是少言寡语之人。结果坐在前往岛上东臼村的出租车上,司机阿龙却主动给我介绍起鹿西岛的基本情况,我赶紧抓住时机与他攀谈。阿龙能说会道,讲着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和渔船上的寂寞、危险。东臼村很快到了,我没有下车,让汽车在鹿西岛转了一圈又一圈。从阿龙的口中,我了解到鹿西人的过去和现在,以及他们的磨难、倔强、挣扎和奋斗。一个个普通人的命运,始终融合在国家与时代的整体命运中。傍晚时分,我要下车了,我们加了微信。神遇而得心遇,两个月后,受阿龙的邀请,我带着家人又去了一趟鹿西岛,这一次是纯粹的吃喝玩乐。
我在北麂岛生活的时间最长,12天里交了许多朋友。比如在壳菜岙村,我与一位陈姓渔夫聊得很投机,但我不能叫他老陈,“陈”谐音“沉”,有忌讳,要叫他船老大或者半边东。他告诉我,他16岁就没了同样是船老大的父亲,接过了父亲的渔船开始在大海上漂泊,与海浪争斗,获取鲜美的海鲜。他又用这些海鲜,换成了家里点灯的油、御寒的衣,变成了弟弟、妹妹上学的书和写字的笔。还有,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半边东躺在大海深处的渔船上,望着星星和月亮,构想自己未来的生活。我们几乎无所不谈,亲密如自己的邻家兄弟。有一次半边东突然问我:“本岛的最北岸有个山头叫拳头山,山边的礁石很美,还有多处峡谷和山洞,你去吗?”我说:“去。”但是,路上行走困难,没有山路,也不知草丛底下的情况。岛上多蛇,草丛下面还有沟壑,埋伏着太多的危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海岸边的礁石上,见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我已没有了欣赏风景的兴趣,只感受到双脚踏踏实实踩在礁石上的幸福感。
海岛上背井离乡的人多,废弃的房屋也多,一些基本完好的石头房紧闭门窗,让老鼠做窝,任藤蔓缠绕,实在有些落寞和凄凉。不过,也有一些外来的人,他们为了梦想来海岛上打拼,然后安家,扎下根来。我在北龙岛,就住在湖南人老孙的家里。老孙2002年开始在岛上打散工,一年收入3万多。2007年他又把妻子接来,妻子很快学会了补网技术,一年可赚2万多元。两个孩子在老家读书,让老人带着。老孙说:“我以前在工厂里做事,天天上班,还被好几层人管着,在这里图个自由,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休息几天。岛上许多房子没人住,空着,我们住着也不要钱。”正是捕鳗鱼苗的时节,渔民用毛竹在海里打桩,白天老孙很是忙碌,两个肩膀背两棵毛竹到船上去,要赶潮水,脚步飞快。在北渔山,来自连云港的李姐在岛上开店已有5年,她阅历丰富,个性张扬,处事大胆而内心平静。她说:“这里的海水和天空一样蓝,一尘不染;阳光和海风这么缠绵,美好如初。我喜欢北渔山。”她一边说一边笑,笑容甜美而灿烂。他们尊重自己的内心,坚守自己的梦想,这就是“新海岛人”的形象。
有一次,我跟随洞头渔民出海两天。渔船进入了深海区,出没在风波里。我一开始有新鲜感,居然进入了大东海的腹地,身临其中,见烟水苍茫,大海上的夜空那么高远、深邃,透着无限的神秘,心情万分激动。可大海深处,无风也有三尺浪,一浪更比一浪强,我头晕目眩、呕吐不止,给渔民增添了不少麻烦,他们还安慰我:新手出海打渔基本都有晕船的过程,饭吃不下,体力不支,但还得爬着出来拉网。我本想从旁观者转换成参与者,这一次却以失败告终。
深入生活的过程中,两次遇到危险。一次是上北关岛,由于船老大没有把握好潮汛,船只到达目的地时潮水已落,长满了苔藓的简易码头光滑如冰,很难上岛。陪同我的一位当地镇干部吩咐我小心上岸,自己却滑进了海里,因船老大抢救及时,镇干部没有生命危险,但后脑勺被礁石磕破流了血。还有一次从北策岛坐船回洞头岛,遇上大风大浪,船只摇晃得厉害,倾斜到30多度,我与几位乡镇干部抱团蹲在船舱的一角,把生命交给船老大。我感到了恐惧,死亡仿佛很遥远,而又伸手可及,心想大海在赐予人们物产的同时,又夺去了多少人的生命。本来半个多小时可以到达的航程,这一次开了两个多小时,等船只战胜风浪安全靠岸后,我们拥抱欢呼。
海岛上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植被茂盛,但有时天气酷热,超强的紫外线炙烤着肌肤;而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海风又很刺骨。大部分海岛没有公路和汽车,从这村到那村要登石阶、过沙滩、攀礁石、钻岩洞。居住在渔民家里,蚊子像蜻蜓一样飞舞,蜈蚣在床脚边爬来爬去,门口还有蜥蜴和虫蛇经过。无人岛上更是蛮烟瘴雨,飞禽走兽游走其中,必须有野外生存的本领。
2019年元旦过后,我完成了22个海岛的走读,又开始计划中的温州海岸线走读。高强度的走读采访,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长时间下来,我身体疲劳,右臂剧烈疼痛,先是患了带状疱疹,再是疱疹后遗症神经痛,苦不堪言。我只得停止工作,四处求医问药,右臂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等到钻心的疼痛得到控制,我又继续走读海岸线。
在漫长的历史上,温州沿海地区经历了4次海水侵入(海侵)和海水后退(海退)现象,造成了海岸线的巨大变化。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次海侵发生在距今约5000年时,现在的温州东部平原地区在当时都是一片浅海,如今位于温州市中心、最高海拔707.4米、总面积117平方公里的大罗山在当时是海中孤岛,在波浪、海流、潮汐的侵蚀下,海岸基岩出现海蚀洞、海蚀沟、海蚀崖。在距今3000年的时候,因气候变化等原因,海水逐步外退,海湾渐次淤积,冲积平原范围不断扩大,温州沿海平原开始成陆。
人类活动与经济建设是改变温州海岸线的另一重要因素。温州沿海的人口增长、林木砍伐、植被破坏,导致低山丘林水土流失,泥沙顺流而下,沿海河口淤积速度加快。改革开放以后,特别进入21世纪以来,大规模的围垦造田、围海养殖,再加上防洪防潮和港口码头工程的实施,大大拓展了河口平原面积。在海面变动和“人工淤积”的共同作用下,温州海岸线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从温州海岸线的最南端苍南县霞关镇开始走读,绵延168.8公里的苍南海岸线可谓是黄金海岸线,蓝天、沙滩、大海、滩涂和一个个经过精心打扮的小镇、渔村,被沿海公路串联在了一起,构成了独特的滨海景观。从鳌江河口到飞云江河口,从温州湾到乐清湾,滨海风光依然秀丽,玩山转水、住宿美食的地方不少,但更多的是一幕幕火热的建设场景:一声声开山炮响起,一辆辆工程车驶过,一座座山头被削低推平,一亩亩滩涂被填埋连通,散落在海岸线上的30多个围垦区,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制造了一个个沧海变桑田的故事,温州未来的沿海版图又是另外一副模样。我在期盼家乡温州建成港城一体、生态宜居、幸福和谐的现代化港口城市的同时,又有些担心:这几年人工修复、建造沙滩成了新趋势,那么几十年、上百年之后,是否会出现人工修复、建造海岸线和滩涂呢?这应该是一个兼具自然与人文的话题。
走读海岸线用掉了我数不清的周末和节假日,我也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在面对大海的房子里枕着海浪睡去。是的,我喜欢在淡淡腥咸味的海风中看日出日落、潮涨潮消,我喜欢在海滩上捡拾被海水打磨成色如蜜蜡、质似凝脂的玻璃皮和陶瓷片,泥质海滩时常弄脏我的衣裤,沙石海岸时常硌疼我的脚板,却丝毫不影响我那愉悦的心绪。那些周末和节假日,都成了我生命中美好的时光。
有一次在沙滩上散步,时值退潮,我无意间发现身旁一幅幅奇妙的“作品”:密密麻麻的小沙球有规律地排列着,一组一组地分布在沙滩上,与沙滩上水流的痕迹构成一幅幅线条流畅、意境独特、布局精美的“沙画”。这是谁的“作品”?我细心观察,原来是由圆球股窗蟹“创作”的。圆球股窗蟹为沙蟹科股窗蟹属动物,最大的个头也不超过1.5厘米。它们与海相伴,以潮为时钟,穴居在潮间带的泥沙里。它们行动十分谨慎,从不离洞穴太远,为确保返家路上没有障碍,对丢弃的沙团有序放置,于是小沙球成辐射图案排列,沙滩上到处是它们“创作”的“沙画”。许多“沙画”“画”在沙滩上的水流印痕里,富有个性和鲜活的生命力,很适合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
我还多次看到印刻在海滩上的“大树”,有时一两“棵”,有时三五“棵”,这是奇特的潮沟带给我们的地貌景观。潮沟是由潮汐反复冲刷而成的,而我看到的潮沟,像极了一棵倒卧在海滩上的大树,有粗壮弯曲的主干,有清晰分明的枝条,枝条错杂生长,枝杈间还长有幽绿色的“树叶”,而眼前的海滩就是一幅巨型的“水彩画”。
这样的“水彩画”只能在落潮时出现,涨潮时,大大小小的潮沟就会被海水淹没。有海洋专家告诉我,潮沟是在潮汐作用显著、波浪作用较弱、坡度相当平缓的海滩和河口才能形成,沟边滋生出的绿色石莼、海发丝等海藻,就是我说的“树叶”。如果要看潮沟景观,最好寻找寂静、泥性较强的潮间带,海造地设,准能一睹奇丽景观。
海岸线就像一座艺术博物馆,里面的“藏品”精彩绝伦,而且“布展”考究,值得我们不断去探寻、发现和欣赏。
温州人因白手起家、拼搏闯荡、敢想敢干被誉为“中国的犹太人”,创造了温州的繁荣。瓯越之地,今更胜昔,在新的全球竞争和合作格局中,温州正处于由“瓯江时代”向“东海时代”跨越的征途中。温州海洋文化,就是“敢为人先、特别能创业创新”的“温州人精神”之源头,海洋文学在整个温州地域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创作《海上温州》之前,我对温州城东的大海熟视无睹,如今,我与大海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3年多的走读,我走渔家,上渔船,访渔民,问渔汛,听老年人回忆,与青壮年谈心,我们在海风中感受心灵的交汇,在海浪中孕育浪漫的情怀。我用纪实散文的名义,用温热的文字,抒写下这些金子般闪亮的美好,同时也不回避真实的苦难和迷乱的景象,尽量保留和还原那些关于温州海洋文化的历史片段和与大海息息相关的人们的生活细节,当然,也包括我个人的思考和对“海上温州”的深情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