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谭越森的系列小说里,时时刻刻能够读出一种审慎和节制,叙述中所具有的独特张力,以及与主人公情绪的暗合与呼应。小说文本中的现实与隐喻,都在人物的言行举止中得到了彰显。人类自身只能“像牲畜一样狼吞虎咽”,因为没有出路,正如“丧尸”一般,《诗人与丧尸》就是见证了这荒诞而又惊悚的一幕。小说里的一切并非只是与现实无关的丧尸电影,恰恰相反,很可能对应的就是虢略镇的现实一景,只不过小说是用某种变焦镜头抑或哈哈镜的方式,让结尾见证了末世般的恐惧与绝望。
男主人公李徵乘坐的K786次列车,在现实生活中是一趟从南昌到成都东的空调快车。小说的后半部分充满变形和夸张,李徵遇到冯寅,“她的声音像一处挂满刀片的铁丝网”,这是很具象化的抒写。之前的她,还是“一种非真实的轻盈质感充塞了胸膛”,而现在,“在虢略镇南段冯寅姐姐开的理发馆里,冯寅又一次向李徵索要二百元”。金钱和欲望扭曲了人物心底对爱情的渴望,于是动物凶猛之后,带来的是撕打及命案,以及李徵竟然倏忽间变成一只猛虎:“袁傪(从手机直播里)看到一只虎。大喊——李徵,什么,在动物园吗?”他无路可去,先是奔向小河,然后归隐山林。“我”在《雪一样不存在的城市里》中沉思:“我是不是如死在我手心里的雪粒一样,也是一具随时消失的尸体呢?”这种追问,通过随后的一些情节,一步步验证和确认了谭越森那冷峻犀利而又波诡云谲的小说世界。
《腮盖》的开头,就是某种气场的营造。比如:“房间充满嘈杂的声音,与颜色斑驳的各种陈设相互映衬。”然后是对鱼缸、沙发和电视机的描写,都在强化陈谊作为失业者的落魄处境,尤其是“他一米八,半蹲着,像地上堆了一大堆灰色的肉”。谭越森的笔触继续深入,不由得让人想起雷蒙德·卡佛的《新手》里不动声色的讲述,凸显着小人物的艰辛和无奈。《幽冥》里则是另一种“我”的亡者视角,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背负沉睡的人》则更强化了一步,主人公背上多了一个人,“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自己,只是人们不自知而已”。这两篇小说构思巧妙,耐人寻味,以荒诞的形式揭示了生活的真相。
英国人类学家泰勒认为,人类的生活常态是文化变动的源头。小说集《收藏家》传递出的,正是这样一种信息,世俗生活的内容和形式,在谭越森笔下有了更多的生发和想象。人物自身的本体需求与现实秩序间的冲突没有结果,却形成了一种二元撕裂的即时关系,小说记录着正在变化的生存世相。这种二元撕裂,乃至于对价值观的追问,也体现着作者的矛盾心态。
《收藏家》里共有19篇短篇小说,约20万字。总体上打量,这些小说包括至少三大版块,主要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科幻的超现实主义。《汽车公墓》似乎兼具这三个特征,这篇小说共分5个小节,光怪陆离而又血脉偾张,谭越森展示了一幅末世图景。从“重塑人类计划”开始,“尘归尘,土归土”。“我”是万能的一切,“我既能生男人,又能生女人,还能生下我自己”。作者展现的场景和画面都是惨不忍睹,灾难和杀戮随处可见。“除非对自己有利,没有人需要正义。”一语道出了人性中的某些幽暗本质。
新小说的出路在何方?除了内容的挖掘和人物的塑造外,还有形式的创新。国外作家诸如奥威尔、博尔赫斯、卡夫卡、福克纳、普鲁斯特、莫迪亚诺、卡佛等等,小说范本多种多样,但如何在拓展视野的情况下,进行独特的再创造,《收藏家》提供了一个示范。19个短篇小说,在内容和结构上有传统小说线性铺展的痕迹,但在主人公和故事间的联系、不同人物之间的联系、开头和结尾、性格及情绪的渲染、虚实动静的呈现、不同人称和叙述视角的切换等方面,又添加了诸多现代的新鲜元素。这些新颖的元素和观念,使得小说文本有了更多有力的扩张和延展。在近似于散点透视的书写中,又有梳理和突出,以及对异质形象的强化。文本结构的“异体丛生”,不同的内容和形式,使得小说文体有了更多新颖感。即便有些零散和抽象,“水过地皮湿”地一掠而过,却能从中看出作者的执拗表达。
《劫匪》一开头就写:“穷人是世上最简单的人。”小说的文本基调有了,然后以散点透视的切入方式展开,通过一大段描写,使得车厢里的氛围感一下子被营造了出来。内容上的书写,主要是通过人物的对话来呈现现实的残酷,最后是主人公的无奈:“50多岁的老师傅,第一次遇到流泪的劫匪,便寻了全身的现金交给他……”结果,劫匪与被劫者有了一番人性化的互动。这个理想化的结尾,或也是触碰到了作者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所以小说在这儿也算是峰回路转了。这个画面倒是有点《天下无贼》的黑色幽默,但更是在灰暗中保留了一丝硕果仅存的亮色。或如欧·亨利《最后一片叶子》里的意象,也算是一种希望的象征。
这本小说集里林林总总的文字和内容,正好切合了“收藏家”这个总题,也是对谭越森在序言里所引用的福柯的话的逆反。“人终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这让我想起了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和金斯堡的《嚎叫》,或也是谭越森对自己所言——“把虚妄当成实在,把实在当成虚妄”的一种自我确认和自我僭越。我从他不同于现实的小说世界里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背影,充满了游荡者的年轻和自信,又有着不同寻常的探索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