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创作欲望、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写熟悉的工作环境和生活半径,写身边的人和事,写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写他们所体尝到的烦恼和忧愁并试着解释。探寻和临摹熟悉的生活状态和熟悉的人群,于写作者而言是快车道,因为直接的生活体验带来的几乎都是真实的情感,尤其是对熟悉的职业的书写,应该更是驾轻就熟、落笔有声的。有时候因为过于熟悉,反而要走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和体验,这样在写作中周而复始地走出来再走进去,使我能更加冷静和相对客观地看待这个熟悉的群体,看待他们每个年龄段的追求,同时通过他们折射出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走着走着,就会发觉自己原本熟悉的那个职业和群体变得逐渐模糊,甚至有些陌生了。
长篇小说《警卫》,是继《走火》《危局》《发现》《驻站》之后的铁路公安民警五部曲的终章,这五部曲的创作计划,初衷是为这个职业做文学记录。《走火》讲述的是车站派出所里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以及记录和反映中国铁路从绿皮火车发展到高铁动车的那个年代,最根本的还是记叙了车站治安警种的生态环境。《危局》写的是铁路公安特有的警种乘警的工作日常,记录乘警每天要面对的各种突发事件、民事纠纷等等。长长的列车和宽阔的站台是这部小说的主场景,有等待也有喧嚣,有惊险曲折也有奋勇搏杀,有出发的爱也有回来的爱。《发现》写的是刑事警察们面对错综复杂的案件,不断发现线索穷追到底,展现的是这群人锲而不舍的职业精神。《驻站》写的是偏远山区里一个四等小站发生的故事,因为车站的等级限制,这样的小站不能设置派出所,只有派出所派出公安民警去做驻站民警。他们在有车站的地方宣示法律的存在,从警种上分类则属于内保序列。
写完《驻站》,当时的责编老师还跟我开过一个玩笑说,你终于不写警察的牺牲了,开始有中国画那般大写意的感觉了。我听过之后想了好久,无言以对。的确,之前的每部作品都无一例外地写过警察这个群体的流血与牺牲,都不惜笔墨地将牺牲书写得尽量英勇悲壮,并且总尝试着让每一次牺牲的场景都能先感动自己,因为这样才有可能感动到读者。也许是紧张的情节和电光火石的碰撞太消耗写作者的神经系统了,所以在写《驻站》的时候,我反而想写得舒缓一些。我乘坐火车,走遍它所能停靠的小站,尽量收集驻站民警职业生涯中平凡的故事,他们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的欢声笑语,还有他们帮助偏远地区山乡巨变的扶贫事迹。这些好像离生死之间的事情很远。
但是,牺牲依然存在。警察作为和平年代里伤亡最多的职业,时时有流血、天天有牺牲,并不是我不去写它就不会发生。《警卫》描述的就是当下这个和平年代、这个高铁飞速发展的时代里的故事,职业人群的年龄段也从以前几部小说里的30多岁、40多岁升级到50多岁。动笔之前访问过很多警卫工作的前辈和从业者,他们给我的回答都是摇着头劝我放弃。先不要说警卫工作有严密的流程和严格的保密规定,就说这个像钢铁一样转动着的齿轮,每个螺丝钉和锯齿的间距都是严丝合缝的,出了问题就是事故。警卫工作里的一句名言就是“只能总结经验,不能找教训”,因为找教训就意味着失误,失误就会给警卫对象或警卫目标带来危险甚至是灾难性的后果。所以说描摹“警卫”这个题材,是自己给自己出了道难题,但我坚信每个写作者都有一种近乎执拗的韧性,就是自己出题自己解,自己给书中的人物和故事设置障碍,然后去翻越面前的困难。
于是,我悄然隐去想创作完美人设的想法,抛开叙述惊险悬疑故事的冲动,把写作的视野放开,将现实的记录放大,努力摆脱开公安题材同质化的人物、故事和叙述,在深深掘进生活的基础上,将视角直接触及到这个群体的最基层。在这个群体里,有很多类似于《警卫》中“窝囊废”高克己、“能耐梗”郭玉昕、“燕巴虎”颜伯虎、“钱串子”袁竹林、“钻天虎”李正弘这样的人物形象。他们50多岁的脸上写满了从警几十年的风雨沧桑,肩上扛着俗称“二杠三”的一级警督的警衔,身体里残留着加班、熬夜、出任务和紧张工作环境里造成的各种慢性疾病。他们不可能再有向上升迁的机会,也大概率不会像自己的同僚和曾经的小兄弟那样穿上白衬衣(警监)光荣退休,他们嘴上扯着家长里短,看似暮气沉沉,他们的行为举止也好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但是当你近距离接触他们后就会发现,他们的心里仍然孕育着一团火。这团火说起来非常朴实和接地气,那就是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用他们的话说,一辈子没有以一当十制止过犯罪、没抓过毒贩子、没拆过炸弹,这些都不丢人,这恰恰说明我们管内的治安状况良好,但终其一生都没有立过功受过奖,没能干成一件值得说道的事,等以后退休离开这个服务终生的职业,都没脸去跟后辈儿孙吹牛炫耀。
就是这种朴实的想法,促使着他们胸中的火苗没有熄灭,一旦遇到可以让他们拼搏的机会,这些二杠三的花白头发们肯定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左警棍右手铐,全副武装千骑卷平冈。当我看到这些景象后,忽然觉得这些从前自认为熟悉的群体变得陌生了,陌生到他们不再是我眼前那些怨天尤人、满腹牢骚怼天怼地的人了。我努力探寻在他们身上发现的变化,几经周折、几番辨识,得出的结论是,根植于内心的契约精神和对职业的忠诚,怀揣着正义和温暖的人性光焰,终生服务于宪法法律的自觉执行力,年少时的英雄梦支撑着不忘初心。有这些元素做基础,他们在我眼中又变得逐渐清晰起来,这个群体里的众多人物也随之丰满了。在熟悉和陌生的反复交错中,细节这个词被放大了。能撑起一部长篇小说延续下去的脉络,除了典型的人物形象、情节紧凑的故事内容、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之外,细节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甚至决定着文本的成败。而细节的来源恰恰是生活的积淀,需要将他们生活中与之相关的积累串联起来,然后再合理铺排、有序安置。
在《警卫》的故事里,这个群体不是单一的颜色,英雄的成就也不是与生俱来、从天而降,他们可以是太阳折射下的七彩光。他们生活在这个与时俱进的年代,虽然身体的衰退和头发的花白暴露了年龄,但思想和行为不可能是老式的、刻板的、守旧的。他们应该是在不断接触新鲜事物的同时,不断进行着自我扬弃和自我完善、拥有着人文情怀的新时代老警察的形象。他们不是传统造型里的全面型人才,他们有情有义也有很多毛病,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难言之隐,有遭遇工作生活双方面压力时的一声叹息和无可奈何,也有面对黑暗邪恶时勇往直前的无所畏惧,更有为兄弟情义的两肋插刀、披肝沥胆。他们有自己的情、自己的爱,受委屈的时候敢说,有怨气的时候敢骂,他们才是真正的平民英雄,支撑着警察这个群体的基石。
没有人情味儿的英雄是短命的,不懂儿女情长的英雄是虚拟的,停留在这种方式上创作出来的人物肯定是经不起推敲、立不住站不稳的。展现有文化氛围的警察群体,塑造有人情味儿的警察形象,描摹忠于法律、忠于职业的平民英雄,是我创作《警卫》的动因。如何将之有机结合起来,并成功塑造出脍炙人口的艺术形象,也是我在创作过程中始终追寻的方向。
在完成长篇小说《警卫》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总会在梦中惊醒。因为在梦里,我又随着刑警队的这帮老哥们儿,背着简单的行囊,顶着漫天的星斗或是晨曦中初升的阳光,顺着拥挤的人流登上了川流不息的高铁,抑或是站在宽阔的站台上,用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四周。他们都如影像般一个个跳跃进我的眼里,面对面跟我交流,与我坦诚相见、毫无保留。他们鲜活的形象、俏皮的语言、睿智的思维、干练的举止,还有面对困难一往无前的勇气,面对犯罪除恶务尽的霸气,不停地撞击着我的神经,让我感受到他们炽热的温度。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和他们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