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宁
俞胜的长篇小说《蓝鸟》是一部可以从至少两个层面解读的作品。在第一层面,它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励志和言情的故事;在第二层面,它是一部探讨人生哲理或曰人生哲学的作品。
《蓝鸟》叙写的是第一人称主人公毕壮志十七岁辍学,与家人不辞而别外出闯荡,先后在县城的建筑公司、省城哈尔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和搬家公司打工,最后开水果连锁店。毕壮志在哈尔滨不仅找到了事业,也找回了高中时代才貌双绝的恋人宋燕秋并与之成家生子。作为一个家境贫寒且高中没读完的农民之子,毕壮志的这些经历与奋斗轨迹组成的故事链条,无疑已起到一种十分励志的阅读和欣赏效果。的确,主人公的这些经历与事业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直到故事结束,毕壮志充其量只是一个卖水果的个体户,然而,作为一个出身底层、学历不高的普通人,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叩击人心,因而所取得的点点滴滴,仍然是令人内心无比感动。何况三十多岁的毕壮志也还没有达到人生的天花板,在故事的终端,他想将最后一家水果店转给店员吕福生,以让他“有个营生”;自己则在妻子宋燕秋的鼓励下,决心要“重拾雄心”“破茧而出”。
小说的励志与爱情层面,体现的是“成长”这一文学母题。《蓝鸟》首先是一部成长小说。十七岁是迈入成人门槛的前一步,少年离家出走,在外面的世界经受风风雨雨的历练,终于成长成熟,这是成长小说的常见框架。与大多成长小说的浪漫与传奇色彩不同的是,《蓝鸟》始终依循现实主义的逻辑推动叙事与塑造人物,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没有远离现实的人物,如诗如画的爱情描写亦犹如昙花一现,一切就像生活一般流动,一切也像生活一般自然。《蓝鸟》这部小说的魅力,不是依靠浪漫主义的传奇性,更不是十分魔幻的神话化,而是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它接地气,非常走心地贴近读者。
《蓝鸟》还存在着另一个文学母题。在人生哲理或人生哲学这一层面,小说体现的是“寻找”这一母题。“寻找”在中外文学史上都是重要的文学母题,如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希腊神话中伊阿宋寻找金羊毛的故事等。成长与寻找,这两个文学母题往往是并驾齐驱出现在同一部作品中。在小说《蓝鸟》中,主人公毕壮志的成长与寻找是分不开的。一方面,他要寻找新的美好的生活;另一方面,他要寻找爱情。他这样畅想他要寻找的另一半:“那种风风火火闯九州、大大咧咧的女强人我不喜欢;那种没有头脑、遇事犹豫不决的女人我不喜欢;那种只有漂亮外表却没有漂亮心灵的女人我不喜欢;那种虽有漂亮心灵却有丑陋外表的女人我也不喜欢……”“我喜欢那种知性的、文静而又美丽的女人”。他内心深处所喜欢的,还是初恋宋燕秋这样类型的女人。但他一度以为已永远地失去了宋燕秋,因此转而留意眼前身边的异性,如姜小美和申楠楠。毕壮志与宋燕秋一波三折的情爱婚姻,虽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已不是初恋时期的至善纯美,而是甚具人间烟火气息。事实上,毕壮志与宋燕秋的爱情,作者或许想写出一个浪漫主义的故事,却只能写成一个现实主义的情节,而最终同时让它成为一个隐喻和寓言。在小说的末尾,主人公这样解说:“有的人、有的事原本就属于你的,在很早的时候就注定属于你,只是你在成长的过程中,迷失了她。以后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找回她。人生就像爬一段盘山路,你自以为出发得很久了,到头来,却发现起点就在眼前。”
“寻找”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成长的必由之路。寻找是对新生的渴望,意味着未来之我的实现,它也包含着伦理与价值追求。人之所以“寻找”,是因为人总是意识到生命的每一时刻可能是终结的最后的时刻,同时又是新生的开始的时刻。人在“寻找”中体验到旧生活的终结和新生活的开始。如果套用笛卡尔理性主义哲学名言,便是“我寻找,故我在”;如果提供一个萨特式存在主义哲学解释,那就是“寻找先于本质”;如果以巴赫金的理论阐述,那就是:“为了活着,就不能盖棺论定地完成,自己就应是开放而变化的,至少是在生活的一切重要方面应是如此,就应该在价值上对自己尚有所期待,就应该不等同于自身的现状。”而与相对大多“寻找”母题的作品相比,《蓝鸟》的新意在于,它“寻找”的不是一个未知的新的东西,它“寻找”的目的与结果是“找回”。然而,它“找回”的已不全然是之前的东西。就像佛学的三个境界,最初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然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第三个境界已经比第一个境界上去了或多了一个层次。《蓝鸟》主人公毕壮志最后的人生领悟,就相当于这第三个境界。
作品刻意强调主人公十七岁那年是1990年。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对中国的经济改革与社会进步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改革开放被再次激活。小说暗示了主人公的个人命运与时代的密切关联,但这是一种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含蓄手法。
《蓝鸟》的语言颇具特色,是一种幽默的、反讽的风格。这种语言风格增强了小说的魅力。
此外,这部小说也留有遗憾,比如蓝鸟的意象所象征的意义不甚明晰。象征与被象征物之间应有一种可靠的意义关联。如果蓝鸟是爱情的象征,那么主人公的爱情与蓝鸟的意象之间还是缺少一些必要的交代,以使二者产生一种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中外文学史上的类似经典意象往往是意义明确的。如中国文学史上的雎鸠、青鸟、鹤、杜鹃、鸳鸯、比翼鸟、鲲鹏等,又如爱尔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叶芝诗歌《丽达与天鹅》里的天鹅、《白鸟》里的白鸟,澳大利亚作家考琳·麦考洛曾风靡全球的长篇小说《荆棘鸟》中的荆棘鸟,等等,读者对这些经典作品中鸟的意象是了知其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