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头部”的微小说作家中,有一个现象,那就是不少人不仅有自己的题材领域,而且有自己的价值指向——或褒或贬,关注一点。如戴希于日常细节中体会生活的滋味,安谅将笔触对准上海市井画出大都市世态人情,蔡中锋用幽默和机巧针砭时弊,申平以动物喻人弘扬别样的精神……作为资深微小说大家的凌鼎年,数十年躬耕文苑,创作宏富,林林总总,却可归纳出明显主题,那就是不懈探索人性的复杂与深刻。现试以其新集《庚子年笔记》中篇目为例分析之。
我与凌鼎年先生有一共同点,都有较长期的煤矿生活经历。他在徐州的煤矿工作20余年,我则是第三代煤矿人,自小在山西潞安集团长大。爷爷、父亲、弟弟、妹妹,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我家一直有人在煤矿工作,煤炭黄金期如此、衰败期亦如此。我18岁上大学离开矿上,但亲人、同学、朋友依然在这片土地和这个行业里生产生活。由于行业的危险性,煤矿人经常要面对伤残甚至生死的危险,因此,养成一种独特的生命观,即看淡生死。我小时候隔段时间就会看到女人在矿招待所门前躺地痛哭,不用问,肯定是儿子或丈夫在井下工亡了。年少的我经见既多,不以为奇、不以为怪,也不以为悲,同时却一直暗暗担心,害怕爸爸在井下出事。既习惯了生死无常,又更知生命的脆弱与可贵,种植在每一个煤矿人的心底。有人说,除却生死,其余都是小事,从生死中凝练出的价值观,当更其深切。《庚子年笔记》中,多有涉生死之篇。
一开卷,《劫道》便将金枝玉叶的柳小姐送到了生死关头。无论私塾先生的“真诚”,还是小姐的镇静,抑或管家的机智,其实都于事无补,真正使局面化险为夷的,是未出场的柳老先生多年前的善良。孟子云“人之初,性本善”,即使为生计所迫落草为寇,依然心存报恩之心,动物性依然受到社会性的约束,原欲依然服从于善良的本性。
但人心向善也应有边界和节制,正如毛泽东指出,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边”的,过犹不及,甚至可能变质为愚昧和非理性。凌鼎年作为有世界眼光的作家,对人性善恶之界限有着清晰的把握,并通过微小说来表达之。《禁燃指碑》借佛教故事,表达了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思想。任何善举,都不能以损害普通民众的生存为限。虽未明示,小说却对宗教极端主义进行了形象而严厉的批判,体现了一位著名作家的正义感和责任感。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之善恶是随环境条件之变化而变化的,好的制度使坏人无法做坏事,坏的制度使好人无法做好事。“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当制度无法对人产生有效约束时,人性中自私、贪婪、不负责任等恶的一面便会显现,甚至于膨胀。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以一本书、七个人物的故事阐述了明朝由盛转衰的历史必然,《明崇祯十七年》则用一篇微小说,呈现明朝灭亡时的世之乱与人之恶。不仅明朝高官拥有巨额财富不拿出来为国所用,坐视王朝灭亡、皇帝自尽,而且李自成部下的高级将领一进京城,马上腐败,争抢金银、房舍、美女,骄奢淫逸,进得京城却守不住,为清军所败。数百年后,毛泽东自我感慨和警醒地说:“我们是进京赶考,不要学李自成,要考个好成绩,不要被退回来”。
凌鼎年具有自觉的文化意识,“娄城”是他的“邮票”,正如鲁镇之于鲁迅一样。没有历史烽烟里的大奸大恶,当代之娄城,是东南发达地区的一方土地,你我般普通之人栖息于斯、歌哭于斯,同样展示出千人千面的丰富复杂。凌鼎年近取诸身,以周遭人与事,发掘人性与国民性。《编撰〈娄城名门望族〉一书》,以鲁迅杂文的笔法,漫画式地活画出一段时期以来“修族谱”“争名人”,编修真假难辨的所谓“地方志”等假文化之名行名利之实的风气。表面上,小说针对的是枉攀高枝、乱认祖宗的市井众人,深层意指却在编撰此书的金水木,特别是他借传敛财的不齿行为。
娄城地处东南,如《红楼梦》所言,是“人间一二等富贵繁华之地”,古代如此,于今更盛。经济发达带来的是文化兴旺,及今,古物收藏越来越为人所好。传承传统优秀文化本是好事,但人各有心、人各有志、人各有面,其中折射出的复杂人性,令人掩卷深思。《“一根筋”的梦想》活化将要倒塌的旧房子,变其为艺术空间,一派清雅,仿佛回到《浮生六记》或袁枚“随园”的时代,背后却是各怀心思,经济利益的算计把表面的风雅一句话就击穿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真实反映了当今不少所谓“文化空间”的本质。但有经济考量并非不应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事物复杂的两面性,正是多面人性的外化。
当然,利益考量之下,依然有真情存在,如同雪下的笋芽。《匾额收藏家》里,一对优秀的夫妇因志趣不同而分道扬镳。小说没有学步“一兴一衰”,负心者必然后悔这一民间故事般的固有模式。分手后,男收古匾女经商,都取得了巨大成功,虽不比翼,也算齐飞。奇特的是,两位众所瞩目的成功人士,并未如常见桥段般红颜蓝颜纷飞,反而各自单身二十年。文末,男方提议复婚,“白沁沁有些心动”,意在言外,余音绕梁。两位市场经济的弄潮儿相守的,便是与利益相连接但不为利益所吞噬的真情与初心。
作为成熟的微小说作家,凌鼎年取材广泛,“各体皆工”。《庚子年笔记》一集,即分“历史篇”“宫廷篇”“文化篇”“近代篇”“异域篇”“民间篇”“武侠篇”“情感篇”“动物篇”“荒诞篇”“法制篇”共11类,可以说古今中外、天上人间、理性荒诞、拟物拟人,无所不有,但其主题仍紧紧围绕着人与人性。荒诞派文学本意指以荒诞的手法表达人类生存的无奈,凌鼎年借此概念而另有发挥。《三个和尚》《农夫和蛇》是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也是传统微小说的精品,凌鼎年从两个方向反其道而用之:以“民主”手段解决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问题,但团结协作的裂痕却越来越大;农夫的儿子自恃武功高强,便故意重蹈“父”辙,让毒蛇咬了一口,结果毒性发作,先产生幻觉,而后死去。“情节纯属虚构”的背后,是对于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人性有情的热讽。
讽刺小说是小说家族的重要成员,尤为鲁迅所称赏。凌鼎年以深广的生活阅历、深厚的人文关怀、深切的悯人之心、深沉的创作态度,对人“皮袍子下面的小”做了撕破和展出。有时,他会以动物喻人,仁孝之士、狡猾之徒、巧言令色,在狮子、蝙蝠、猴子身上上演,却可让读者“对号入座”般窥出人世的种种。
文学是人学,既包括人学是人文之学,是关爱人、赞扬人、弘扬人性之善良的艺术形式;同时,文学又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是匕首、投枪、手术刀,承担着“揭出病苦,引起疗效的注意”的社会功能。微小说有小说属性、杂文属性,也有新闻属性,在变动不居、生动鲜活的现今社会,产生着空前而独有的作用。凌鼎年中装缓语,一派吴中风雅,创作却时时以笔为刃,剖出灵魂的深刻与复杂,而又以宽容待之,文学大家的责任、情怀、风范,汇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