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诞辰120周年，值此之际解读和诠释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的《沈从文评传》（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1月出版），不失为对饮誉中外的一代文学大师的一种追思与敬缅。
国内外关于沈从文的传记已出版多部，其中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凌宇撰写的《沈从文传》，是国内较早系统阐述沈从文人生历程和文学世界的学术专著。美国纽约圣若望大学金介甫教授编著的《沈从文传》，在完整呈现传主昔时生活环境和时代风貌的同时，准确传递了传主作品的文学理念和审美风格。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撰写的《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和《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全面回望和细致书写了沈从文生命发展中的文化故事，成为近年国内学术界关于沈从文研究的权威著述。但最早以传记形式对沈从文予以审视和评介的，则是被丁玲誉为湖北“昭君”的聂华苓于1971年用英文写就的《沈从文评传》。
评传一般是依循传主的生平顺序进行梳理和记述，在叙述中植入评论和阐释，以叙带议、叙议结合，侧重对传主的生平事迹进行阐述和评判，是一种带有学术研究色彩的人物传记。以“三生三世”经历加身的聂华苓，一直认为“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作家”，“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我仰望的天空”，因而在《沈从文评传》中一方面概要描摹了沈从文的殊异旅痕和动荡年代，另一方面从美学层面和艺术角度深透分析了沈从文作品的主题意蕴、审美风格和表现技法，并以此为依据管窥沈从文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当然，从正面肯定和赞誉沈从文文学成就的当代学者并非始自聂华苓，置身海外的聂华苓没有意识形态的约束，她运用现代主义理论方法审视和揭橥沈从文及其作品，深邃独到地抉发和阐释沈氏作品的题旨要义和美学特点，鲜明指出沈从文小说中的“乡下人”与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存在着诸多相似性——“局外人”基本都生活在一个没有上帝、没有任何价值的世界之中，“乡下人”则完全生活在一个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的环境里，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自然生命力。“乡下人”既蕴含着沈从文对社会的洞悉和对身份的认知，也昭示出他的价值准则和文学立场，其作品所体现的对淳朴良善的执着追求、对卑污丑陋的不懈抗拒、对复杂命运和诡异人性的坚韧探寻，均是“乡下人”社会身份的外化与折射，“乡下人”这个概念在沈从文那里代表着旧中国弱者形象，与城市文明所塑造的强悍形象构成巨大反差，也正是由于沈从文秉持“乡下人”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才使其作品跨越语言阻隔穿越时空界限，在世界范围内唤起众多读者的强烈共鸣。沈从文作品以20世纪初湘西社会历史生活为素材和背景，表现了湘西社会底层的悲欢离合和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其作品通过对原始湘西的文学描绘和对现代民族国家的艺术思忖，重塑并强化了诗意的中国形象，特别是其作品把对现实人生的问询和对战争引发的社会混乱的思考提升至形而上的悲剧层面，这就使其作品彰显出中国在顺应现代化潮流中所呈具的本土化样貌、所充溢的东方古国的文明色彩，因而其作品不仅受到海外读者的青睐和欢迎，而且深受西方学者的认可和追捧。这位天才文学家的坎坷创作道路，及其对中国现代乡土文学传统的开创，为世界文学注入了丰赡且新鲜的中国文学经验，包括聂华苓在内的海外作家学者在沈从文独特的叙事模式中寻找到新的灵感，并与西方盛行的文学理论相结合，演绎出新的学术发现和学术创见。
在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一位著名的文体实验作家。正是他的意象和象征手法，使得他的文字铺陈具有了诗歌的密度与质感。在书中，聂华苓以《夫妇》《柏子》《静》《萧萧》《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等作品为例，对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意象表达和象征手法做了细密精微的阐发和疏解，认为“沈从文的‘单纯’和‘平铺直叙’，是经过艺术的选择、安排才最终完成的”；指出“沈从文的句子有时可能看起来很笨拙，很随意，但它们也因此有了腔调，使主题隐藏在意象中”。在深入解读文本和深度剖析结构的基础上，聂华苓对沈从文创作做出总体性概括：“沈从文最好的小说总能散发出一种象征性的五光十色的效果，他不断实验和发展多种文学形式，以此拓宽自己的文学之路，同时也想由此将民族自豪感传递给正在迅速觉醒中的中国民众。”
沈从文1902年出生于湖南凤凰县，湘西凤凰充满野性的原始况味和神秘的地方传说，构成了沈从文早年成长的独特环境，也成为其文学创作的精神母体。可以说，沈从文创作的《边城》《萧萧》《湘行散记》和《长河》等作品，既与20世纪中国波谲云诡的历史迁变紧密相连，更与人情朴拙、地域粗犷和风物奇异的古老湘西密不可分。湘西不仅是乡土中国的表征与缩影，也是沈从文作品诸多人物律动自然生命力的精神原乡。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始终萦绕在聂华苓的脑际与心头，1971年美国纽约传文出版社邀请聂华苓撰写一位中国作家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沈从文。当然，聂华苓在海外的文学成就和文坛地位，为其撰写《沈从文评传》提供了诸多便利。凝结着聂华苓心血与智慧的《沈从文评传》，50年前就在美国出版发行了，近年几经周折与辗转终被译成中文并在大陆出版，了却了聂华苓的一桩心愿。
经过岁月泽漉与时光淘洗，《沈从文评传》依然散发着奇异的魅力，其牵系和承载着半个世纪的文学情缘，引领读者再次返回氤氲自然天性的湘西边城。《沈从文评传》全书十一个章节、十五万余字，除了前言和正文外，书中还收录了《乡下人沈从文，1984》和《与自然融合的人回归自然了》两篇附录。两文从不同视角回眸和追忆了聂华苓夫妇与沈从文相见相知的往事，使读者深切地体会到聂华苓“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的内心告白。聂华苓的出生地武汉和沈从文的故乡湘西凤凰同属于荆湘文化圈，久远深湛的荆湘文化传统中的九死不悔的精神气质，赋予了二人刚直坚毅的文化品性，正是相同的文化品性使得二人在心灵碰撞和灵魂交流中获得默契。50多年前，聂华苓以一部《沈从文评传》寄寓文学情思、慰藉孤独心绪，烛照自己寻找文化之根的精神之旅，使人们对营构湘西恬淡静谧诗意氛围的沈从文有了感性认知，而在倡导文化自信、历史自信的当下，这部湖北作家写湖南作家的心性相通的人物传记，将引导读者领受凤凰之子至善至美的文学理想，体悟漂泊海外的湖北“昭君”浓郁的寻根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