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从苏州走出来的作家，王啸峰以往的散文和小说往往不脱苏州记忆，尤其是《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以颇具先锋姿态的叙事雕琢苏州记忆，形成了其作品相当鲜明的辨识度。可是，在小说新作《四时成岁》中，王啸峰笔锋陡转，突破了此前着力营造的叙事调性，记忆迷宫墙垣倾圮，斑斓隐喻铅华洗尽，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地回归现实人生的平凡维度，聚焦当代都市人的生活琐屑与精神世界，将日臻敏锐的笔触伸向寻常巷陌里的人间烟火，于俗世的一地鸡毛之中述说生活的真相。《四时成岁》共收录了11篇小说，虽是各自独立的短篇故事，主题上却有着统一的内在肌理，即对城市日常场景的摹写。与《吴城往事》相比，《四时成岁》的城市叙事模糊了地域特征，不再局限于“苏州城市小说”这一隅图景，从而赋予其主题书写以更广阔的普遍性。某种意义上来看，《四时成岁》堪称王啸峰的转型之作。

表面上看，苏州元素的消解抹去了作者以往鲜明的风格印记，但质朴的文字与洞悉世事的练达却又令这部新作的现实关怀充满了返璞归真的新气象。一个个看似破碎而暗淡的故事，拼凑出当代人的困惑与挣扎，毫无传奇色彩的喜怒哀乐之下是另一种形式的暗流汹涌，而生命的坚韧与世情的乖舛则构成了日常生活平淡场景内部跌宕起伏的叙事暗线。夫妻矛盾、子女教育、亲子关系……家庭生活中常见的矛盾与烦恼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叙述重点，在王啸峰笔下，生活的忧愁纷沓而来，“拂了一身还满”。《四时成岁》中孙兰身处由丈夫、继女与婆婆搅弄的家庭漩涡中心，如履薄冰地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却得不到祖孙二人的认同，生活的疲乏感使她深陷身份的焦虑之中，终于在某个寂寞而软弱的时刻婚内出轨；《路口》中离婚后的林丽虽暂时摆脱了赌鬼丈夫，却得不到儿子的谅解，即将刑满释放的前夫和濒临精神崩溃的儿子将她逼进生活最黑暗的角落，辛苦构建的卑微自我一瞬间土崩瓦解；《一次约谈》中农村出身的王玉兰夫妇，好容易凭借勤劳的双手在城市买房安家，却从未获得心理上的归属感，面对儿子成绩下滑的事实，破碎的不只是儿子的天才梦，连同她努力想要在这座城市扎根的希望；《引力波》中郑小军刚经历了离婚风波，又不得不面对养老院里老父亲坚持再婚的打击……意外接踵而来，在生活的闹剧中，每个人都是油彩遮面的小丑，演绎着孤独的剧目。

表现现实、呈现生活，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以往的批判现实主义过于强调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上世纪80年代中期“新写实派”小说有意识地淡化典型塑造，致力于对小人物及其琐屑人生的描绘，及至90年代“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作家们则力图恢复被前者所颠覆的宏大叙事，全景式地书写大变革中突出的社会问题。无论视野恢宏与否，笔锋往往指向对社会负面现象的揭露与批判。《四时成岁》似乎着意收敛了现实主义的批判锋芒，在传统“怨”与“刺”的维度之外另辟蹊径，以近乎零度叙事的冷静口吻讲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再现底层人物的苦辣辛酸。世情的衰荣、人性的幽微以及命运的无常，皆从柴米油盐嬉笑怒骂的日子中娓娓道来，众声喧哗之中，叙事者沉默不语。

小说镜像般折射出人世百态，有人与人之间的误解，亦有人与世界及自我的和解。《四时成岁》写青春错付、骨肉离心，写亲人算计、故友背叛，写人到中年的危机四伏与怅然若失，写那“被高楼大厦的灯光所映照”的模糊人影，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是那么孤独无援，然而作者唯独没有写绝望。纵使生活待她冷若冰霜，林丽也依然怀有期盼，面对儿子的疯言疯语，她仍“拢拢头发，擦擦脸，笑意从心底发出来”（《路口》）；贾文山罹患运动神经元的怪病，妻女、情人都离他而去，身边只剩下一向与自己不睦的老父亲，他的满腔怨恨在生老病死面前陡然烟消云散（《神经元》）；张新民为救助穷困潦倒的师傅，仍能以德报怨，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下后者所谓的纪念币，即使到头来发现自己遭受了更严重的欺骗，却仍然一笑置之（《胡司令》）。认清生活的虚无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并坚韧地活下去，这是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中所推崇的英雄主义，也体现了王啸峰对社会生活特别是都市人日常生存状态的深刻反思，这一反思使他从单纯地表达当代人精神困境转向更为客观细致地再现并包容生活的酸甜苦辣以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耳中双明珠》尤为精彩，在有限的篇幅中，蒋婉与母亲关系的变化，与蒋婉个人生活、家庭变故等有机地融为一体。面对母亲与继父新生的妹妹，过往的一切心结都烟消云散，蒋婉和妹妹是母亲耳朵上的一双明珠，给一地鸡毛的生活带来了感动和希望。显然，王啸峰的零度叙事并非绝对的冷眼旁观，文字间回响着悲悯的低语，为小说平添了一抹烟火缭绕的暖色。

虽然小说整体上偏向于冷静节制的现实主义风格，但作者依然在某些细节描写方面保留了一贯的先锋特色，并在具体技巧上有所突破。最明显的即是过去与现在双重时空的转换，如《一次约谈》中王玉兰在出租车上与司机发生争执，下一段笔锋一转，便随着她的思绪回到夫妻二人初到城市打工时的情景；《去年在里约热内卢》中，“我”与卢萍一边在上海招待巴西来的阿康与阿美，一边不断回忆起去年在里约热内卢阿康与妻子玛莲娜热情招待自己的画面，随着记忆的跳跃与闪回，现在与过去不断交叠，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叙事张力，令原本平淡琐碎的故事情节充满神秘的流动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小说的阐释空间。也许有时略显散文化的倾向稍稍阻滞了故事的叙述节奏，却也赋予小说质真而意远的美学意蕴，呈现出王啸峰独特的叙事风格。无论如何，《四时成岁》再次显示了王啸峰独具个性的叙事探索和不可小觑的创作潜能，让我们对他未来的创作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