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小 世 界

——读池上小说集《曼珠沙华》 □李 振

孩子的世界什么样?阳光灿烂或朝气蓬勃?这更像是对成人生活的点缀,因为小学生史云帆发现,“他的这些所谓健康的同学无一不是自私、胆怯、虚伪、自以为是”。你可以说这是充满孩子气的叛逆或偏执,但不能说它不真实。实际上,我们很难真正进入这个世界,对此,一个作家所能做的只是通过揣摩和想象,无限接近这个始终无法抵达的时空。这是一种令人悲观的举动,却依然有力。池上的小说集《曼珠沙华》便创造了这样一个“小世界”,它被成年人所讲述,却源自孩子的眼睛。

《创口贴》里,“问题学生”程小雨几乎让历任班主任感到头疼。她性格孤僻,不爱学习,在杭城首屈一指的华丰中学显得格格不入。不过,池上在小说中并没有流露什么“成长”的企图,也未曾做为不肖生“翻案”的努力,却让程小雨成为了隐藏在狭长窗户后的一双眼睛。借助这双眼睛,才能看到华丰中学的男生走路不紧不慢、讲话轻声细语,女生一律钟爱黑色和灰色,他们放学径自坐进豪车,“脸上既没有雀跃,也没有满足,仿佛这一切再自然不过”。也正是通过这双眼睛,一贯品学兼优的潘家和才成为被观察的对象并从此失去了秘密。相比程小雨显而易见的“问题”,潘家和在小说中被处理得更加复杂。这个令诸多女同学痴迷的明星学生,被那双隐藏的眼睛发现窃取了同学的无人机,又在扶起楼前翻倒的花盆后突然折回对它猛踢一通。孩子隐藏的、被压抑的情绪及其毫无征兆的施放与爆发是池上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呈现的内容。《创口贴》里程小雨沉默的对抗与潘家和藏匿的毁灭欲,《曼珠沙华》中史云帆的跟踪窥视和许安琪在窗口解脱式的后仰坠落,无不源自某种压抑的、无法抗拒的处境。孤独、嘲讽、辗转奔忙于各类培训班、家庭的变故和“无微不至”的照料,或者仅仅是成为“好孩子”的期许,都悄无声息地将一个孩子的世界冲得四分五裂。池上在孩子破碎的世界中不断确认着某种外力的入侵,确认着它的普遍与强横,而孩子们只能以荒唐和自我消耗的方式进行着无谓的反抗。

事实上,池上并未止步于孩子的世界,而使之成为了反观成人世界的一个窗口。这赋予了小说别样的视野,在很大程度上逃脱了对成人生活的惯常讲述。在这种迂回式的叙事中,有作者对于那些理所当然的生活准则与信条的迟疑与警惕。而此时的池上显示着非同寻常的冷静,她没有完全以孩子的视角展开叙述,也不以孩子的眼光去观察、丈量和描摹那个对他们来说还算遥远的生活。在对孩子与成人的讲述之间,可以明显察觉小说情感温度的波动,那种倾情讲述的激情在成人故事里变得稀薄、暗淡,反倒多出了一份冷峻。《创口贴》中程小雨母亲郑桂莲是一个十分出彩的形象。这个富态又爱笑的面馆老板娘无疑是一把经营的好手,但也是老师们的“噩梦”。她会在班主任打来电话的时候照旧忙着面馆的生意,也会在老师家访时离题千里使之哭笑不得。但是,谁也不能说这个母亲完全不把女儿的事情放在心上。程小雨能够就读华丰中学,依靠的是郑桂莲层层打点,很是花费一番心思。而这恰恰成为了小说的一个锚点。程小雨在学校的格格不入与郑桂莲面对老师的心不在焉正是从这个根部蔓延出的两根枝条,它是期望与处境的错位,是“眼界自然也就跟着提高”与分身乏术的尴尬。在《仓鼠》中,这种冲击来得更加直接与惨烈。郝丽带着儿子奔波于各类培训班的同时也在扫描着自己不长也不短的半生。家庭、职场、孩子如同紧紧咬合的齿轮将她卷入其中不得脱身,即便作者为她安置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姚亚军又能如何?小说最后,郝丽意外发现玻璃柜里一只仓鼠正在嗅着同伴的尸体,郝丽此时大概看到了自己——“整个儿干瘪瘪的”。

正如三角形在几何、艺术、宗教等层面有着从“圣父、圣子、圣灵”到“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创造、留存、毁灭”等诸多引申与阐释,小说集《曼珠沙华》中由孩子、家长、老师所构成的“三角关系”也有着丰富的内涵。它既可以是具体身份在文学现实中的驻扎与徘徊,也可以成为某种普遍的人与人之间无法摆脱的牵绊。小说集里的成年人很少以单一的身份存在。《创口贴》中,罗珏既是需要面对问题学生与难缠家长的班主任,又是为了儿子的未来辗转调动与丈夫两地分居的母亲;《曼珠沙华》里,作为教学名师的史千秋须应对学校改制的纷繁矛盾,作为丈夫要忍受并呵护脆弱又焦虑的妻子,作为父亲亦难逃面对患病儿子的愧疚与困扰;在《松木场》,宜珍是老师、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是儿媳,唯独找不见自己。这些作品中,唯一的例外是史云帆的母亲应悦。史云帆病后,应悦提出辞职,只为专心照顾儿子。池上把应悦离职之后的生活写得细碎而扭曲,她让满腔的怜惜与爱护化为了与丈夫的疏离、儿子的抵触和无休止的自我消耗。在小说中,显得执拗、冷漠又过分焦虑的应悦何尝不是可怜人?应悦的存在似乎为池上笔下受困于多重身份、焦头烂额的生活提供了某种反向的推论,即便舍弃了那些所谓的外部干扰又能怎样?她的“专心”始终无法获得儿子的回应,也依然会不那么“专心”地因为丈夫学校的人事变动尖利地大叫。身份的去留或一厢情愿的选择根本无法使人从血脉、情感、需求的羁绊中脱离出来,或者不无悲观地说那便是世俗生活在既有条件下必然呈现的样子。池上清晰察觉到了这种隐匿而长久的刺痛,那是每个人都走不出的心结,是被不断缠绕撕扯又不得不面对的生活。

抑或这不仅仅是一个“小世界”?小说集《曼珠沙华》在相对稳固又封闭的关系中写出足以映射“大世界”的痛楚与难题。那些亲密关系中无法冲破的隔膜,在与生活的缠斗中无法把握与安置的自我,为着身份、阶层和种种诉求艰难的起跳与坠落,无不模糊着“大世界”与“小世界”的界线。或许在二者之间,池上选择了退守。这无关一个作家的野心或格局,却显示了池上对于经验、文体以及叙述本身的珍视。池上展示了中短篇小说该有的样子,它是轻描淡写中的惊心动魄,是吝啬的词语和言说的冲动对故事的争夺,是由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学生”迂回到成人世界时徒然而至的寂静与沉默。

2022-11-14 ——读池上小说集《曼珠沙华》 □李 振 1 1 文艺报 content67426.html 1 小 世 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