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文学图书出版格局正在悄悄变化。从数据上看,头部文学畅销书中原创新品减少,《活着》《平凡的世界》这样的经典之作长期霸榜,偶尔冲进畅销榜的新书多是“出圈”作家新作、热门网络文学,或是有大热影视或奖项加持,如余华的《文城》,麦家的《人生海海》,刘慈欣的《三体》等等。
上世纪90年代开始了“长篇小说热”,时至今日,网络为新生代写作者提供了广阔便利的舞台,随着作品发表的门槛降低,他们无需像前辈那样陷入向报刊投稿、退稿、再投稿的循环,而拥有更多被发现和“走红”的机会。长篇小说创作者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作品数量每年倍增,然而,读者对长篇小说的热衷度却没能跟得上这种创作上的“繁荣”。近几年,进入大众视野的原创长篇小说,或者说经典化的当代长篇小说无疑在减少。对出版社而言,不少作者的长篇新作显得有些鸡肋,成熟作家的长篇当然有出版价值,但市场价值却很难发掘和实现。甚至有些知名作者的长篇兜兜转转一大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出版方。上世纪末名家名作此起彼伏,各地文艺社百花齐放,全民热情共读长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与十年前相比,当下原创长篇小说出版呈现了一些带有时代印记的新走向。
一是出版阵地更趋集中。传统文学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市场形势变得严峻,成熟作家的稿酬标准不降反升,保底印数加版税的付酬方式让长篇小说的出版变成一项风险较高的投资。加上交稿时间的不可控,对于需要保障经济收益的出版机构来说,出版长篇小说似乎不是个好的商业选择。另外,作家与出版社相对固定的合作关系也被头部民营公司的介入打破,新经典重金拿下余华主要作品版权,纳入有重塑经典野心的“新经典文库”;磨铁也对苏童的代表作回炉重造,以全新面貌再攻年轻市场。民营公司对于出圈作家的争夺和市场化打法,让国营出版社面临巨大压力,不少曾以原创文学起家的出版社已调转船头,把重心转向学生或大众市场。更多尚未“出圈”的作家长篇则向几家还在坚守文学出版赛道的老牌文艺社聚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为文学出版界“老大哥”,在原创长篇的储备和整体运营上确实一骑绝尘。近几年,凤凰文艺出版社重整旗鼓,打造出一系列名家长篇阵容,如《大树小虫》(池莉)、《有生》(胡学文)、《不老》(叶弥)、《隐秘史》(罗伟章)等,尤其是60万字的《有生》将几乎所有文学类奖项榜单一网打尽,成为年度的文学事件。
二是名家长篇出版面临新挑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一大批作家,在近十年的长篇新作上,鲜有真正突破自我和超越同辈之作。这里有创作力衰减的因素,另一方面当下的小说阅读与传播已经绝不仅是读者和出版社的事。在整体宣推框架下,作家的参与度直接关乎着流量和销量。作家上直播已经不是新鲜事,余华和罗翔在B站侃侃而谈“精神内耗”,刘震云化身脱口秀大会的领笑员,这些事件本身就是各种跨界流量的聚合。直播镜头里摆放着《兄弟》,弹幕一直在刷屏,有很多人也许没读过余华的作品但有了购买冲动。从豆瓣高分书评到分享会现场的读者提问,新一代读者的关注视野不再局限于某部作品,而延展到对当下和未来的思考。与老一辈读者相比,他们更渴望跻身“文学现场”与作家对话,表达并印证自己的观点。很多人也不再是读了作品才关注作家,而是先对“人”和“话题”感兴趣,再决定是否阅读;另一方面,闭关写作和海量阅读向来是“50后”“60后”作家的常态,他们更愿多点时间和自己相处,甚至有些排斥社交媒体。因此,当这些作家的新作问世,对于出版者而言,如何唤起文学记忆,把题材宏大、思想深阔的长篇小说提炼或拆分成大众关注的热点,形成读者共振,在互联网引发广泛传播,无疑是最大挑战。
池莉2019年在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了长篇《大树小虫》。她为这部讲述三代人近百年历史的新作赋予了新的时代元素,如生二胎、表情包、职场潜规则等等,强烈的生活代入感让小说更贴近当下都市群体;创作层面,在人物设置、时间跨度、叙事方式和篇章结构上都力求突破。宣传上围绕“大城市下的小表情”这一接地气的话题,为书中人物绘制家族树,理清复杂人物关系,让读者意识到长篇小说其实没那么“难啃”。闭关已久的池莉也在出版社“挟持”下,在北京、广州、武汉等地做了图书分享。池莉坦言已经摸不准新一代读者的口味,想不到发布会现场有那么多年轻人提问,没料到一篇关于菜薹的旧文在网上竟会有10万+的点击。
三是新的阅读方式影响着新的写作和传播。碎片化阅读和短视频时代,沉浸式阅读变得艰难。只要点亮手机屏幕,一波波新的热搜、推送就会席卷10多亿用户的视野,而目标读者也正潜藏在这些用户当中。网络文学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那些动辄上百万字的网文,在问世之初就是被切成小段的,通过日更来推进故事。作者和读者在相同叙事进度中,每天让情节向前跃进,在精彩处抛出悬念,留待次日分解。这与美剧非常相似,也正符合大众的阅读(追剧)习惯,读者甚至拥有影响创作的权力。而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在创作期完全是作者私人的事,出版问世时,读者一下子进入陌生文本,需要充分理由和较长时间。
篇幅长短向来不是衡量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有时候,我们甚至希望长篇可以“短”一点,沥干不需要的水分,让整个阅读过程变得紧凑些。从近年来中短篇小说集的扎堆出版,能看出新生代写作者的崛起轨迹。相较于长篇小说创作的高难度,中短篇对于写作经验较少的青年作者更为友好,也更顺应这个时代的节奏。越来越多的文学奖项颁给了“80后”“90后”甚至更年轻的作者,多点曝光的新媒体时代也助推越来越多“轻文本”浮出水面。传统名家以外,一些出版社已经把注意力转向当下活跃的中青年写作者,出版他们的中短篇作为试水,搭建文学造星的舞台。“新青年”作者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和介入,流畅又迅疾地诉诸笔端。尽管架构未必缜密,视野未必开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青年作者的知识储备和文字功底已经青出于蓝,这些遍布闪光点的中短篇正在为长篇做好准备,新一代写作者正试图找到自己在文学版图上的坐标,出版者则需要有更锐利和长远的眼光。
四是长篇出版的多元化趋势。当下长篇写作的圈层被不断打破,文学的外延在不断伸展。乡土文学创作中依然有王选这样的“80后”作家在坚守故土,继非虚构的《南城根》后写出《最后一个村庄》。这样的作品为乡村立传,虽是故事合集,亦可视作一部完整长篇的雏形。城市写作者也在建构自己的文学之乡,“90后”作家栗鹿在新作《致电蜃景岛》中用青春笔法构筑了以崇明岛为原型的“蜃景岛”,复活少年时代的遥远梦境。悬疑小说界成名已久的蔡骏在新作《谎言之子》中将侦探的触须伸向人性善恶的本原和诱因,以文学性的故事讲述为类型小说提档升级。科幻的跨界作者越来越多,在知识体系上弥补了专业作家的短板,我们惊喜地发现,某部完成度很高的科幻处女作,作者是某科技公司高管、算法专家。网文作家也在自我修炼,向严肃文学看齐,如能把浩瀚的想象力、深邃的洞察力及娴熟笔法相结合,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的界限就没有那么分明。文学影视化成为长篇小说突围的一剂强心针,《人世间》《繁花》《大江大河》等影视大热,让作家们认真思考“如何讲好一个故事”,别掉落在文字的陷阱,也让出版者从更多维度去审视作品,找到“点燃”文学的导火线。叶弥的新作《不老》,出版前就定好了文学和影视双管齐下的宣推方案,让“文学+影视”的组合为作品再次抛光。
写作的多元带来出版的多元,未来之路道阻且长。对于文学出版者而言,要扮演的不再只是持探照灯的发现者,更是创作的参与者、助推者和引导者,共同肩负起守护文学火种的使命。越来越多的出版从业者身份开始不断叠加,作家、评家、推广人、博主……或许只有在这些身份间自如切换,文学出版才能拥有逆风飞扬的多种可能,抵达更开阔的远方。
(作者系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