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的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已成为中国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的学术研究,集中于散文史、文革文学史与口述史等领域,集合文学史宏观视野与文学批评的细腻准确于一体,提出“扩大的解放区”“文学史关联性”“无作者写作”等一系列概念,有力推动了当代文学学科历史化与经典化。他的小说创作,生发自散文随笔创作,自成一家,风格独异,长篇小说《民谣》引发了文坛的热烈讨论。他如何实现文类转换,实现作家与学者双重身份的整合?他的文学实践,对当下文坛有何启示?
身兼学者与作家双重身份的文学家,在古典文学领域自不必说,现当代文学史上也并不鲜见,如鲁迅、郭沫若、闻一多、钱锺书等。东吴大学的范烟桥既写《中国小说史》等学术著作,又写《江南豪杰》等武侠小说,也为一时风景。在当下高校学术体制壁垒化与专门化的情况下,尽管不断有人呼吁“学者作家化”与“作家学者化”,但始终难以有所突破。有鉴于此,王尧的文学实践,某种程度上说,恢复了现代文学“创研结合”的传统,释放了被职业牢笼捆住的文学动能,激活了当代文学的表现领域。王尧的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也不是割裂的,而有着“一以贯之”的东西。它建立在生命体验与知识分子信仰基础上,继承中国的文章学传统,将个人心志、历史思辨、文化浸润与社会观照融为一体。
学术需要缜密理性思考与逻辑推理,创作需要敏锐感知力与独特形式表达力。更进一层而言,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都是个人生命体验、知识积累和价值诉求的表现,既要表现二者的“差异性”,也应看到二者的“贯通性”。“学者小说”与“学人诗”这类提法一直充满争议,也正因身兼学者与作家双重身份,实际是一个“高难度系数”文学行动,搞不好会变成“学术野狐禅”与“头巾气的酸腐之作”。当然,如果处理得当,也可能做到同光体诗人陈衍所说的“笔兼风雅”,即“肯并学人与词客,何难出笔雅兼风”,兼具学者之思与作家之美,熔铸出“大文学”品相。
理解王尧在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整体思维,就要看到他对于文学与历史、现实社会的“关联性”的强烈关注。他关注史料问题,坚守当代文学口述史“一手史料”建设,但他始终坚持“史料问题化”,将之放置于当代文学史背景之下。他的“关联性思维”一系列命题的提出,有效地让当代文学研究摆脱“永恒现场批评”的尴尬,也有别于一般当代文学历史化工作。他不执着于通过固定基础史料,强化当代文学“再解读”,建构经典序列,梳理文学史构成路径等方式,而是将当代思想史建设与当代文学研究相联系。文学史研究既“关联性”地成为思想史研究一部分,也强化了当代文学的学术含量和历史根基。以“关联性”思想史视野为核心,王尧也强调当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联,创作与历史、现实的关联。可以说,重建文学与现实的关联,沟通文学与历史文化的血脉,既是王尧的研究方向,也贯穿于他人生的文学信仰。批评家刘大先认为,王尧的文学研究有一种介乎“职业批评”与“大师批评”之间的气质,正是看到他既遵守严谨学术规范,又能突破专业制囿,实现文学“关联性”的自由意志的文学表现能力。在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审读委会议上,王尧倡导新“小说革命”:“这样的蜕变与小说家和现实、历史之间失去广泛而深刻的联系有关——‘个人主义话语’被庸俗化后,暗渡为单薄自伤的‘我自己’的‘故事’,广袤的世界被缩减成为极逼仄的‘一隅’。我不是以崇高和宏大叙事的名义质疑其他写作的合法性,而是担心久而久之丧失了‘我与世界’的连接能力。”
然而,“关联性思维”之下,王尧的小说不同于很多批评家的创作,而是表现出创作与研究的“精神层面的关联性”与“技术层面的独立性”两层特点。其文学实践的启示意义在于,一是尊重不同文体的差异性,不因跨界而混淆不同文体。近些年来,“批评家小说”似乎成为热点,但王尧的长篇小说《民谣》不是“批评文体”的跨界冲动与文体溢出,而有着清晰小说文体意识与强烈的文体创新性。《民谣》不仅有丰厚的生活底蕴和历史广阔度,且在人物塑造、叙事语言与小说架构上,都有着精彩表现。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也是学者从事创作真正得到小说界认可的前提之一。二是从类型上说,《民谣》接续现代文学“学者型作家”传统,对当下小说创作领域更是一次强力的冲击和震动。毋庸讳言,经过几十年发展,当下小说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领域,出现了很多困境,一个重要现象是文学类型缺乏突破。“城乡冲突”“家族叙事”“民族史诗”“残酷青春”“都市传奇”“重述历史”等范式,大致在上世纪90年代已定型成熟。如《围城》这类有丰厚知识趣味,又能以学者深刻思想与理性反思关注现实人生的学者小说,在当下文坛并不多见。三是王尧的小说创作有鲜明的“学者印记”与个人化风格。这种“学者印记”不表现在长篇累牍的知识炫富和把学术讨论“硬性植入”小说文本,而是在故事发展、环境构造、细节打磨与人物塑造上,体现出理性深度的思想美,且能通过叙事语言和结构形成整体性“思想隐喻”。例如,《民谣》以1970年代江南大队为基本时空,分为正篇、外篇和杂篇。江南大队的语言演变史,可见到“风”“雅”传统与“颂”的意识形态语言的分裂。正篇写王厚平的个人历史记忆,用节制干净的第一人称叙述体,杂篇与外篇更多展现主流话语的个人状态,在诸多历史文本的“仿真”中,形成返场般“穿越效应”。这些精妙构思无不显示王尧对于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考。四是王尧的文学创作对沟通研究界与创作界起到积极作用。很长一段时间,“职业学术研究”与“职业文学创作”似乎变成“泾渭分明”两条路线。学者以文学创作为“不务正业”,又以为研究高于创作忽视文本与作家,不仅研究易流于简单粗暴,且缺乏整体思考。同时,不少作家也视学术为枯燥的“高头讲章”与毫无益处的“理论花招”,甚至有作家认为,最好少读或不读学术著作,读多了理论文章,小说创作会变得概念化与抽象化,丧失鲜活的生命感受力和生活气息。就这一点而言,王尧的文学实践恰在于让我们反思当下“职业化”研究与创作之间的壁垒偏见,真正将文学研究与创作血肉相联,有利于将割裂的文学再次整合,更好形成真正的文化人格与文学信念。
继《民谣》之后,王尧的长篇小说《桃花坞》即将问世。他的叙事体、口述体与论述体的“三位一体”文学史构想,也在不断的建设过程之中。可以说,王尧真正做到了“熔铸文心于一炉,自成风雅于一体”。他的研究与创作也成为了非常有趣,又非常有价值的个案,值得持续的关注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