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特殊时期,方圆得到了一个爹。
傍晚时分,一束阳光斜照在墙东角的餐桌旁,一个老汉低垂着脑袋在光柱中打瞌睡,不时前冲,似乎睡得很香。后天就要过年了,方圆的人民饭店打算明天关门歇业。最后一个营业日,最后一名客人却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若能预知后边的事情,他便提前一天打烊了。
蓝花花将老人摇醒,只问了几句话,就一脸慌张地跑到后厨找老板。大厨们都放假了,老板方圆不得不亲自顶班,服务员也只剩蓝花花一个,不是自己人谁肯留到这个时分?你爹来了!蓝花花张口这么一句,我怎么从没听说你还有爹?
搞什么搞?天上掉下来一个爹?方圆用毛巾擦擦手,紧跟蓝花花走出厨房。
老人又睡着了,夕阳照亮他稀疏的白发,一缕口水挂在嘴角。方圆一心打发老头快走,不行的话,不惜赔上一点钱。他和温妮约好今晚见面,商量何时举办推迟了的婚事。却不料老人醒来,喊他一声,令他改变了主意——
阿庆,儿啊,你怎么一去淡水做生意,这么多年不回家呢?老人紧紧握着方圆的手,老眼溢出混浊的泪花。
仿佛惊雷轰顶!方圆的脸唰地白了,木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阿庆?蓝花花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什么。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吧?我们老板姓方,方方的方,名圆,圆圆的圆……
老人有点神志不清,只顾自说自话:我找你那么多年,淡水每一个角落都跑遍了,没想到你来了北方……儿啊,我心里好苦哇!
方圆抓住要害问题,单刀直入,大叔,是谁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老人瞪起眼睛,叫我什么?叔?这么多年不见,你把爹叫成叔?还有点良心吗?亲爹都不认啦?
方圆不与老人纠缠,好好,叫什么都行。你就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人不知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狡黠一笑,伸手指着蓝花花的鼻尖,问她,是她把我领来的。
蓝花花急了,我怎么会领你来?我刚认识你呢!方圆,这老头属王八的,乱咬人哪!
方圆脑筋飞快地转动。这事不简单,老头这个时候出现在饭店里,仿佛有人在背后用尖刀悄悄顶住他的腰!阿庆,淡水,一大堆往事如乌云涌上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方圆明白,不可能简单地把老人打发走了。他看了蓝花花一眼,似乎询问主意。蓝花花很有担当地一笑,要不,让大爷跟我走吧?不管他是谁,这么一个老人搁你这儿,你招呼不过来。
老人这会儿倒清醒,不,我就在这儿!找到儿子了,当然要住儿子家!他仔细看看蓝花花,又乜斜着眼睛瞅方圆,儿啊,这是你老婆吗?是老婆就行,都一家人嘛……
这个问题很微妙。方圆不想在这当口与蓝花花产生纠葛,他着急与温妮结婚呢。于是下定决心,道:就让他跟我住,待会儿你上楼帮我收拾一下。
方圆下海经商赚了一笔钱,回到家乡海滨小城,在城郊接合部买了一块地,盖起这座两层小楼。随着城市飞速发展,门口的泥泞土路变成一条商业街。方圆的小楼也身价百倍,领了执照做餐饮,还起了一个挺牛的名字:人民饭店。一层自然是店面,后面带个院子,可以停车。二楼几间房做雅间,走廊尽头留出一间做卧室。这份产业使方圆生活安定,踌躇满志。
开饭店赚了不少钱,他打算买一套新房和温妮体体面面过日子。当然,先决条件是与温妮结婚。本来定好正月初八办喜事,春节连婚宴,喜上加喜。可温妮又犹豫了,说现在病毒流行,怕不吉利,过完年看看再说吧。方圆只能把满腔热情收起来,挨过这段灰色的日子。
蓝花花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间雅间,帮方圆把卧室里的长沙发搬过来,又临时铺一张床。她一边干一边嘀咕:阿庆这名字听得耳熟,是不是淡水那个找我们麻烦的包工头?她看看方圆的脸色,又把话咽了下去。恰好,老头从门外进来,止住了这个方圆不想展开的话题。
老头挺啰唆,指着沙发问:这是干吗?大床宽着呢,我们父子两个一头睡觉,还能说说体己话哩……
方圆耐着性子把老人拉回卧室,安顿他上床歇息。老人倒听话,和衣躺倒,使劲闭上眼睛。方圆轻轻拉上房门。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冬日的太阳落得快,晚霞迅速暗淡下来。院子里一盏灯照亮狗棚,他养的大狼狗威武地竖着耳朵,警惕着围墙外面的动静。远处,可以眺望大海的一角,灰色的海面在烟墩山脚下渐渐隐去。
方圆无法放松,不祥的预感如巨掌扼住喉咙,几乎使他窒息。他开始恶心,很想蹲下来痛痛快快地呕吐一场。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听见自己的话语在脑际回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这就是末日,末日……
蓝花花收拾好雅间,又泡了一壶茶,把茶杯端到方圆面前。她延延磨磨找话茬,很想和方圆深谈。方圆刻意回避,你走吧,这么晚该回家了。蓝花花指指卧室,那老头……方圆摆摆手,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对付。
方圆几乎是推着蓝花花离开饭店。刚拉开玻璃门,正撞上两位客人。街道居委会郑主任来了,身后还跟着小组长侯大妈。方圆不敢怠慢,请他们在餐桌前坐下。蓝花花也把刚泡的茶给领导斟上。郑主任说了一大堆控制病毒的重要性,接着提出一个要命的问题:人民饭店最近有没有外来人口?
方圆停顿了几秒钟,背后沁出冷汗。他很快矢口否认,员工都放假了,就我守着饭店过年!
侯大妈拿蓝花花打趣,她不是在这里吗?你们俩一起守店吧?
郑主任又叮嘱方圆一番,有外地来的亲戚朋友,一定要向居委会报告!你是老板,人民饭店这块地盘你守土有责!
说完话,他们就要离开饭店。方圆满脸堆笑拉开门,正准备说再见,眼睛却被两位领导的目光牵引到楼梯口——“爹”下来了!他扶着木扶手,毛发翘翘,笑容可掬,一步一挪走下楼梯。
两个领导一齐指向老人,这位是……
老头走到跟前,脸上表情颇有几分自豪,我是他爹!
侯大妈责怪地盯着方圆,你怎么不说实话?
方圆急欲否认,但又怕老头乱说,把阿庆、淡水什么的一股脑儿端出来,可就不好收拾了。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十分尴尬的模样。
郑主任目光敏锐地打量老汉,紧紧揪住当前最关键的问题:老人家,你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到的?
老人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摆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说出一个著名的城市。并且强调:我今天刚到!
这一瞬间就决定了后面局势的发展。郑主任当即指示,人民饭店的铝合金卷帘门换上街道带来的大锁,钥匙由侯大妈掌控。后院大门太破烂,老人可能开门溜走。今晚就派人拆除,直接砌一堵砖墙,派出所孙所长会亲自监工……
蓝花花见形势紧张,就说老板我先回了。侯大妈一声断喝:站住!
一弯上弦月挂在夜空,方圆独自站在院子里。其实,他已经准备好几个方案,无论如何要把老头送走。却不料自己被隔离了,方案全部作废!这座小楼这个院子,只有他、“老爹”、蓝花花,还有一条大狗,他们将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在一起,谁也逃不脱半步……
(摘自《隐患》,矫健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