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和几个朋友吃饭,说到社会面上很热的某件事,那事听起来很大,在座的一位兄长笑道,刨到根儿里看,也无非是村里的事。这话是冲着我说的,因刚出版的《宝水》写的就是村里的事。当然我们也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乡土中国,很多事从本质上看也确实是村里的事。
小说里这个既虚且实的宝水村不过四五十户人家,很小,在行政级别框架上属于最纤细的神经末梢般的小村落,但这小村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笔端却都是千头万绪。“作为作家,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所面对的,是变革中的、内涵丰富且外延广袤的新时代的乡村世界。无论从人员的流动、经济结构的转型去分析,还是从观念意识的变化、生活风尚的更新来观察,一种新的乡村,在我们过去的历史和想象中从未有过的乡村,正在这个时代形成和崛起。”铁凝主席《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于我这小说而言实在是合用,让我忍不住把其中的段落一用再用,又比如:“即使书写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你所面对的也是整个世界,这意味着,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科学的、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各种各样的知识都要进入我们的视野,都要成为我们的有机养分,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牧歌或挽歌的方式,猎奇化、景观化的方式,都不足以真实全面地表现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们必须用不断更新的眼力、脑力重新认识乡村,写出巨变。”
正如再高的山也需要一步一步攀行,对巨变的书写也必得附丽在具体细节中。因为切近当下,很多点位都在跃动弹跳,不好捕捉。还需得学习辨析山村风物,需得拣择方言土语,需得体察村里人在农民和生意人的身份中如何腾挪,也需得对乡村诸多关系重新梳理和审视:村民间的邻里关系,居住在繁华地段和偏远地段的村民间的关系,村民和村干部的关系,乡贤和村干部的关系,乡镇干部和村干部的关系等等,都需得再去认识和表达。所有这些都是必须克服的障碍,当然,障碍里也都埋藏着宝藏,就看挖矿的人有没有力气,手艺如何。无数次痛恨自己笨拙,也嘲笑自己自讨苦吃。然而,等到沮丧的低潮过去,看到已成的篇章,也还是觉得值得去写。
琢磨了这几年,终于成稿。听到责编说已经下印厂,直至成书,我都没有再看。近乡情怯。近日因为要配合新书宣传,不时会有媒体采访。有人问,好多人说你这小说里有新东西,你的新东西从哪里来?乍听到这个问题很茫然,后来突然想到某个电视剧里面的桥段:一个御膳厨房的小宫女在接受考评时品尝菜味,说这道菜里有柿子的甜味,主考官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小宫女一脸天真地回答,因为这里面它就是有啊。它就是有啊——小说里的新,不是从我这里而来,这新只能从生活里来,这种新,就是属于生活本身自带的生生不息的鲜灵灵的新。这新能不能被看见,能被看见多少,可能都是对小说家的某种考量。好多东西还真不是想当然坐在那想的,你只有到实地后才能知道它们能多么出乎你的意料。如果你不是走马观花,而是稍微沉浸式地去看,那就能感觉到这种新。
在小说的第一章第十五节“挖茵陈”里,我写女主人公青萍和村支书大英去挖茵陈,“走了不知多久,岂止是茵陈,连别的一丝绿影儿都没看见。大英说,甭急,一会儿就啥都有了。走慢些,仔细看,啥都有。果然。蹲下去贴地去瞧,泽蒜已经有了浓密的绿发”,随之,她也看见了细绿的新山韭正生长,也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茵陈,甚至还看见了从未注意过的榆树的暗红色的小花。“回去的路上,再看周边,满眼里已经处处都是绿的点滴,许多干枝也渗出了隐隐绿意。不由暗暗感叹,多么奇怪,当视觉的焦点和重心发生变化时,看到的东西居然能和之前如此不同。”
也许写作的人就是这么自恋——我把自认为的深意都埋在这些叙述中,希望读者能够读到,也相信一定有人能够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