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艺术之花绽放在田畴山野

□梁 沃

每年清明前10天,刘永福都要从任上返乡。他要为中法战争、抗日保台中一起战斗过的将士们的遗孀和孩子开仓赈粮。老钦州人世代都在传说这个故事,说刘大人那个粮仓啊,够3000多人吃上1年。 

六七十年后,田汉来钦州,感叹“垂老不忘天下事,岁荒常恤里人饥”,说的就是这件事。“近百年来多痛史,论人不应失刘冯”,刘永福和冯子材,两位我国近代史上的民族英雄,又何曾被乡党遗忘?在钦州文艺家的笔下,小说、传记、散文、诗歌、影视……各种文艺体裁,不断述说着英雄的传奇。

而那在田畴山野间绽放的艺术之花,尤有别样的风采。

“哎唻唻呃哎唻唻呃,年冬失收冇使狂,哎,肚饿去揾三宣堂……”广西采茶大戏《三宣赈》,以自己特有的质朴和粗犷,传递着对家乡英雄人物的尊崇与赞颂。曾看过那么多以刘、冯为题材的文艺作品的我,也常常被该戏感动着。而采茶戏《三宣赈》的出现,因其滋生于民间文化的厚土,顺应着群众的审美期待,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了成功的尝试。

这就是我为它激动的原因。

采茶戏也叫“禾堂戏”,在广西钦州有两百多年历史。在广大农村,唱采茶戏人人都喜欢,找一块平地铺上两张草席,拉一块幕布点燃火把,就可以开台。禾堂地也叫打谷场,农忙时节,在上面晒谷晒豆晒花生;闲暇时光,文艺演出、放电影、舞狮打拳、召开村民大会。“天花开,地花乐”,乡村生活的幸福鼓点,就在这一方小天地敲响。

以前采茶戏没有完整的剧本,只有设定好的人物、故事情节的走向和一些主要唱段,剩下的就由演员们各自发挥了。表演空间的游刃有余,使得即兴式的表演和观众的欣赏趣味交融互动,呈现出感人欢娱的演出效果。采茶戏的表演服装、化妆似乎也是粗糙的。无论出演什么人物,除了旦角头上扎几朵纸花或布花,顶多套件花布衫,男角一律都是平日的就身衣服,如果天气热或唱到热,就把上衣脱掉光着膀子。有时围在禾堂地的四周,看到这光膀子的一幕,却似乎看到了一种粗粝中昂起的风骨。采茶戏所用的道具同样简陋,一把纸扇、一根钱尺、一只铜锣,就是采茶戏的全部家当。洒水时,纸扇或铜锣便是虚拟的水盆;扫地时,纸扇又成为挥洒的扫帚;收拾垃圾时,纸扇则成为簸箕;挑担时,钱尺就是担杆;锄地时,纸扇和钱尺合起来便是锄头……这虚拟化的表演中,可以感受到艺术脱胎于劳动、脱胎于俚俗,良善的道德劝诫和洋溢的生活气息搅成一团。

良莠不齐、文野杂糅是民间文艺形态的共同特性,因偏见而被排斥的情况也曾有过。1927年,采茶戏一度被斥“低级下流”“有伤风化”,被横加摧残和明令禁演。而在世风浇漓中彷徨,也伴随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历程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钦州采茶戏和许多传统剧种一样,受到时髦思潮的浸染,变得不伦不类。游走于城镇乡村的一些民间采茶戏班惶惶终日,甚至有些演员未经训练便登台献艺。因此长久以来,“禾堂戏”只能在广大农村或小圩镇流行,一直停留在没有布景、不分场次的低级阶段。演员都是业余爱好“禾堂戏”的农民,而且全是男的,旦角也由男人化装担任;更谈不上成立自己的职业剧团,得到其他艺术门类的启发和提高了。

但看戏仍然是山区村民和海边打鱼人不多的生活消遣方式之一。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这里没有硬汉,只有生老病死的芸芸众生。土地种不出富有,海水淘不尽泪花。人们吃力扛着生活,日子苦却无法回避,身心累却无从止歇。一边劳作又期待着趣味横生的笑,一边拍打无边的黑又努力绽放情感的光。逢年过节,只要一到晚上,人们就提着采茶灯,一种铁皮制的三角灯,在山间小路上穿来穿去,就像七月的流萤一般;敲起一种自制的窄口长形尖启鼓,在岭头上、禾堂中,像在迎接盛大的节日。就像现在年轻人追星一样,天光八早就去占位置。老的、少的,一个个搬着长凳、短凳、高椅、草墩,密密麻麻地围拢过来。男人一坐下便开始递烟,女人自来熟地唠起家常。戏一拉开,便聚精会神地盯着,一直至夜深微凉还不肯散去。

钦州采茶戏走过了1886年至1930年的“黄金时代”。灵山县六秀采茶队多次到防城、合浦、玉林、云贵边境、越南等地演出,至今博白县的采茶戏仍保留“六峰山上好细茶”的唱词。解放前的老一辈戏迷,提起镜春楼、兴隆茶室、福兴茶居,无人不晓。解放后,釆茶戏也和全国其他剧种一样,经过多年训练、会演和巡回演出,像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起来。茶楼平时经营茶点,也时有曲艺出演。人们一边叹茶一边听戏,感念生活过往。一壶清茶,一笼点心,在这里时光似乎放慢脚步,城市变迁中的旧日情愫,随着咿呀软语,得到释放和消融。2008年,钦州采茶戏被列入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由于唱采茶戏比较对人心、合时宜,逢年过节、婚嫁喜事、满月做寿,许多百姓都请人来唱一场采茶戏热闹、助庆。“贺茶”是祝福主人的一个桥段,唱到精彩处,看戏人纷纷解囊,“采茶娘”唱功得到认可,一招一式没有白费,双方心满意足。采茶戏自此达到高潮,现场气氛热烈。

随着文化消费的浪潮此起彼伏,采茶戏也和许许多多民间文艺形态一样,似乎越发边缘化了。在许多人眼里,“新音乐”才是现代与时尚,而“下里巴人”则“寒碜”而“土气”,登不得大雅之堂,顶多有人关注一下它的“保护”。它植根于民间、植根于土地而蕴含的活力,它在百姓中培植起的审美习惯,它的轻装、简捷、风趣、调侃、虚拟和随意所拓展的想象空间,难道仅仅靠“保护”就可以传承吗?

时间进入2017年,那一年是英雄刘永福诞辰180周年。这一年,有两个人想做些新尝试。一个潜心研究刘、冯文化,对英雄充满感情;一个是民俗研究专家,对地方文化很有兴趣。两个平均年龄80岁的老人,抖了抖身上土渣子,要让采茶戏逆袭。

让英雄披红挂彩,戏剧史上不失成功例子。采茶戏作为钦州民众的草根艺术,产生于先人对苦难生活的表达。两位专家为采茶戏挣脱陈旧桎梏,曲牌的选用、填词、唱法、表演保持原生态风骨,而在谱曲方面注入鲜活血液,同时,在戏剧结构上避开正面切入,遁前人遗风,又大胆创新。

大型采茶戏《刘永福传奇·寡妇街》终于搬上了舞台。曲调低婉、悲怆,如大海呜咽;故事凝练,情节感人,催人泪下。大戏成功了!大悲反衬大爱,用采茶戏特有的形态,表达英雄复杂的内心。艺术家们通过戏曲的形式和风韵,展现了血肉丰满的英雄群像。

《诗经》所歌所咏“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新编的采茶戏情感迂回:“穷苦百民情牵你,老幼妇孺爱戴你;山高水深感念你,地情天恩呼唤你。”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人皆此心,古今相同。

“采茶”二字,岂止是戏,它唤醒了钦州人强烈的乡土迷恋和情感认同。 “锵锵咚咚锵锵咚”,只要“开台茶”锣鼓一响,蓝天作幕大地作舞台,礼义廉耻孝悌,跃动人间悲喜,轮番上场。

我置身在这情境中,和围拢在乡场上的人们一道,随着这新编的采茶戏,悲怆、欢喜、愤懑、感动,在乡党们沉浸式的欢笑与静默中,忽然感悟到,只有创新,才能保护、发展、唤醒文化遗产的魅力。

我们的民族积累了无数种表达情感的艺术方式,那是我们先辈们温实的精神码头。民间戏曲演说着万千故事,铺展着无尽梦想。分享着旁人愉悦的目光,我觉得他们看大戏犹如迎接一把烛炬,点亮漫长而悠远的岁月,温暖普通百姓生命的夜空。

非物质文化遗产,何尝不需要创新的烛炬来点燃?

2022-12-14 □梁 沃 1 1 文艺报 content67902.html 1 艺术之花绽放在田畴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