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正午滂沱

■栗 鹿

正午时分,凶猛的日光瞬时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幽灵盯着天空,开始担心这一场雨,屋顶漏雨,家里还没凑出修缮的费用。这时,蝉鸣声倏地收住,三两只斑鸠扑扇着飞过屋顶,隐入小树林。接着天空被一道树根状的闪电劈开,杂货店像一艘孤立无援的船,落入暴雨的狂噬中几近沉没,旦夕之间,独自看店的幽灵切断了冰柜电源,从里屋拿出两个脸盆接水。雨太大了,半分钟就要往外面倒一次水。

大约半小时后,雨势终于减弱。屋外雨雾弥漫,汗和雨浸透了他的身体,他瘫坐在柜台后的靠背椅上,大口喘息着。他忽然想到冰柜的电源还断着,于是又立即起身去插电。但冰柜的电力并未恢复,原来是停电了。

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没有带任何雨具,全身滴着水,像一个刚刚经历了海难的幸存者,湿透的浅绿色衬衫海草般紧紧贴在身上,看上去很焦虑,似乎正被一些暴雨之外的问题所困扰。他想到什么,上前两步,把手搭在柜台上,伸长着脖子,往里间望了望。

“一包玉溪。”他淡淡地说,有些心不在焉。

玉溪长期卧躺于货架的最底层,幽灵俯身去拿。

“一个人看店?”男人问。

“嗯。”幽灵一边回答一边把烟交到男人手里。

男人长得有一丝像父亲。也许所有这个年龄的男人都让他想起父亲。毕竟他已多年未见过他。父亲的脸孔已经被重新构建,成为所有人。那晚也下这么大的雨,父亲穿戴好雨披,举着一个手电就往大雨里冲,说要去接一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男人接过烟,出神片刻,然后递了张100元纸币过来。

幽灵捏了捏纸币,然后说:“这张钱是假的。”

暴雨来得迅猛,消失得也快。烈日一照,水气散尽。入夜后,幽灵沿着空旷的大街慢跑。虽然一些幽深的巷子里可能还潜藏着隐蔽的水田,但只要留心避开,完全不必担心跑鞋浸湿。互相遮蔽穿梭的梧桐枝叶之间,偶尔会被晚风带来一场小型阵雨,让人依稀记起午间曾下过一场狂暴的雨。

天黑以后,大街上鲜有车辆往来。疲倦的商铺依次收摊,街道上到处充满回声,像基里柯的画一样汇集着厚重的神秘。幽灵正在构思关于梦的小说。他的灵感来自于午休时的四层梦境经历,他的手表四次滑落,每次捡起都会通往一个不同的宇宙。当他从第四层梦境中醒来时,他发现表带确实松了,梦境跌落的过程大概历时11分钟左右。他回忆起方才进入第二层梦境时已经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于是他得到一个区别现实和梦境的经验:在梦中,困境总是不断重演,很难逃离,哪怕它非常虚弱。不过一旦被识破,梦就开始服从。进入清醒梦后,梦主无所不能,他们建造不存在的房屋,编织不被拆穿的谎言,享受永不熄灭的爱。按照这样的逻辑,幽灵决定将小说分为四个章节:猎梦、训梦、控梦、炼梦。构思到此便没有下文。

一只椋鸟掠过幽灵的头顶,叫得很慌乱。幽灵感到困倦,开始慢步折返。也许是太困了,幽灵被什么绊住,脚下踉跄,却没有摔倒。相反他腾空而起,甚至没有用力,就飞到了油松的树腰处。几番适应之后,他选择采用蛙泳的姿势遨游于半空中。

幽灵怀疑自己进入了清醒梦。起风时,飞翔更冷了。他蹬一蹬腿,去捕捉低处的流云。原以为流云会像溪流中的鱼,实际却更像林中的蝴蝶。幽灵徘徊在100米左右的空中,这样既能看清小镇的面貌,又不至于太贴近地面。世界陷入黑暗,路灯一盏接一盏把大街照得通透,反倒使他更加寂寞。

同学的家就在下一个路灯的转角处。幽灵突然想去打一个招呼,顺便见识下他新买的乔丹一代元年球鞋和大力神变形金刚。虽然夜已深了,但同学的家里依然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大方迎入生灵与喧嚣。幽灵从窗户直接飞入了同学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NBA球星的海报,发皱的乔丹与崭新的科比毗邻相望,笑得同样灿烂。那双红黑相间的球鞋随意摆在墙角,旁边站着威风凛凛的大力神变形金刚,一切都和幽灵的想象吻合。他瞥见同学半裸着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幽灵没有叫醒他。他大胆地将双脚滑进46码的球鞋里,试图走到穿衣镜前。他没有成功,他的脚直接穿过了球鞋。当幽灵飘过穿衣镜时,也照不出自己的形象。“如果是梦的话也不足为奇。”幽灵倾着身子,飞出了窗户。

他突然失落伤心起来,担心飞翔会戛然而止。他闯入了一片遥远的棕榈树林。这里没有光,几乎看不见了。幽灵继续往林子更深处遨游,他想起半年前,曾和一群伙伴无意间来到这里。他们发现了一辆废弃的红色桑塔纳小汽车,它奇异地夹在两棵歪斜的棕榈树之间,车头已经撞得变形,一半车胎陷入了落叶中。幽灵着了迷,他走近小轿车,抹了抹车窗上的灰尘,好奇又惊恐地往里看。这时身后的伙伴已跑出很远,他们不耐烦地喊着他的名字,叮嘱他小心有鬼。他还来不及看清,就被呼声架走了。

这一夜幽灵突然想要探索小汽车的秘密。他像觅食的蝙蝠一样在树枝间窜来窜去,终于在天亮前找到了那两棵歪斜的棕榈树。不过,小汽车不翼而飞,树下只有一具发脆的骷髅。它的头颅摇摇欲坠,耷拉着双手瘫坐在树下。

我们差不多年纪,骷髅突然说,我死的时候与你差不多年纪。

银色的月亮升了起来,把骷髅照得透亮。它确实不老。

是车祸,还是生病?幽灵问。

不记得了。说完,骷髅顷刻化成一摊灰烬。幽灵想回到地面,把骨灰埋入土中,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风起,骨灰很快被吹散。幽灵不再悲伤,应该飞到更远的地方才是。他飞越了棕榈树林,一条蜿蜒温柔的河流横亘在前,它怀抱着整个小镇,再往远处他还从未到达。幽灵进入飞翔的狂喜之中,决定向更深远的地方遨游去。

小镇上,一桩15年前发生的杀人悬案终于告破。日出时,人们又开始谈论起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以及那位痛失独子的母亲。有人说她曾试图跳楼自杀,但没有成功。他们叹息她悲惨的遭遇和不可挽回的婚姻,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样纷纷摇头。他们不知道的是,母亲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案件告破之后,母亲向警方表示:她不见凶手,也不会出现在法庭上。

流亡已久的男人终于归案,那些关于被追捕的噩梦也消失了。新闻媒体作了诸多报道,连毫不相干的路人也接受了采访。在交代作案动机时,男人的心脏像走错了时间的钟表一样晃动起来。15年后,记忆也开始左右摇摆,他不确定那天到底是去杂货店买了一包玉溪还是一包红双喜。他想的是另一桩事:总有一天,游戏厅的老虎机里会吐出钱,钱会像暴雨一样倾下来,他的女人会带着儿子重新回到他身边。他带了一把锋利的短刀,刀背上有一个优美的凹槽,有时他会好奇血从那里经过时会呈现怎样的状态。他没有想到亮起短刀时,男孩会奋不顾身地同他搏斗。他失手了。当短刀扎入男孩纤弱的脖子,鲜艳的血瞬间如烟火般绮丽迸发,然后减缓如火山岩浆。这时他才看清他的脸,鲜活、明媚,让他想起自己的孩子。在逃亡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儿,他想象儿子长成了死去的男孩模样。他也忘记了当初杀的到底是谁,是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孩,还是当时的自己。

附近的人工小河已经涨满,一些卑微的河底生物将被暴雨冲上岸来,而冰柜的电源再也没有被插上。在逐渐形成的肃穆的浪中,首先融化的是近乎透明的盐水棒冰,接着是花花绿绿的雪糕和甜筒,当人们取走那些幸存的饮料后,冰柜被转卖两次,最终丢弃在一丛不被重视的小树林中,生锈、长草,成为啮齿动物的家园。

纯洁的血和污秽的雨不断相互冲刷、融合,在幽灵周围形成新的湖泊。雨水洗去了足印和大部分指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警察用白色粉末在尸体边缘圈出一个人形。收款机里只剩下零钱,屋顶没有被修好,但他再也没有担心过漏雨的事。

2022-12-16 ■栗 鹿 1 1 文艺报 content67932.html 1 正午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