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废斯人

非主要的细节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对那天夜晚用上形容词,而且只有一个形容词:静谧的。我坐在凉亭边上,几条草鱼向我的影子聚拢过来,像白日那样吸引游客,急躁地跳出水面。即便已经深夜,它们还在熬夜,还在饥肠辘辘,撕咬着我的影子。我不是游客,身上就只带一根钥匙,什么都给不了它们,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装作没看见,抬起头望向前方。湖被一圈栾树围绕,一串串黄色的花从树盖中探出头,风吹来,树枝在动,叶子在动,唯独花束一动不动,维持着莫名其妙的体面。栾树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和两位朋友深夜开车前往乡下,去悼念一位亡灵。

山路蜿蜒难行,我们开了一辆皮卡,三人都是中度近视,还都有散光。我最怕昏暗的地方冒出一两束光线,它会被迅速切割成一条条的丝,像毛线一样有着刺绒,然后任意地拉长、折叠,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形态。我从湖面看那些光影也是这样的,它们在湖水中疾速地奔跑,相互碰撞,从一团变成一线再变成一点,慢慢地融化消失。湖底沉没了许多光,包括那些我所钟爱的,比如处女座形状的,又或是楚人墓地里的壁画,一只翩翩起舞的飞鹤。

一只鸟从车前掠过,同伴踩了一脚急刹车,我的头撞到了车顶。我们抱怨他,为什么不把那鸟撞死,现在它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地上,扑腾着翅膀,痛苦极了。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其他的鸟,我们不得不降低车速,同时三个人眼睛不好的人一起盯着路面。这样很容易疲倦,在昏昏入睡时,有人循环播放了一首英文摇滚,车载喇叭倒是闹得热烈,而我们还是那样的沉默。

那天是周三,下午3点,我在处理一份材料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得知朋友的父亲已于早晨在县城家里去世,当即送到殡仪馆火化,随后骨灰被运往乡下老家停灵。死亡像是一个生硬的事物,我对它无比陌生,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电话里催促询问我参不参加葬礼,我才回过神,原来有人不在了。我想起为数不多接触葬礼的时候,总是跟在父母或亲戚的身后,他们的身躯遮挡了我直面死亡的视角。我给电话里的人一个模糊的回答,立马转过身给两个熟悉的朋友打电话。“他没说父亲去世了,但是前几天跟我来了一通电话,说他爸不太行了,问我和医药贩子还有联系吗,他想买一些药。”“那天,他哭丧着跟我说,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朋友就是兄弟。要是真到那么一天,拜托我给他帮忙。”当时,两人都在忙工作,回复我的时候模棱两可。到了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回家,而是在街上徘徊了许久。不知道他们那边办丧事有什么风俗,晚上能去奔丧吗?什么属相的要回避?他肯定很伤心吧。我打定主意,去一趟,宽慰一下他。正要打电话给另外两人的时候,电话已经打来了:走吧,出发吧。认识他们多年,从来没有这么默契。

车沿着省道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朝着西南方向走。一台拉活鸡的小货车挡在我们前面,连续地转弯,我们不敢超车,而是降低速度跟在那台小货车的后面。几只鸡把头从笼子里伸了出来,愣愣地看着我们,或许也没有看我们,只是头伸出笼子外,能好受一些。我从鸡那儿得到了灵感,也把窗户打开,耐心等待一阵鸡屎味儿过去之后,骤然闻到了草木的青气。是有人割草了吗?也许是某些植物在奋力地生长。谁还在秋天生长?有木芙蓉吧,在秋天开花,然后在冬天被冻死,来年又冒出一大堆。

我干脆像鸡那样伸出头。天空中没有月亮,不远处的山庄模糊不清,一阵阵狗吠传来,风从我身上碾过,大量的思绪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瞬间,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场景,身体也变得笨重起来,整个人不想动了。靠在车沿上,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尾鱼,随着车的颠簸上下游动。

“闭嘴!”当我是一条鱼时,那群鸡咕咕地叫了起来,居然嘲笑我。我钻进车厢,回过头问他们:“如果一个人死了,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殡仪馆,他们知道流程!”

“肯定要办什么手续,类似于证明的。”

“本地有好多的习俗!”

“对,要请道士来唱几天。”

……

我们根据导航,冲到了一个陌生的塆子,塆子的狗顿时叫破天,村子被惊动了,家家户户疑惑地走出来,警惕地望着我们。由于不知道禁忌,我们又不好意思问朋友是哪一家,于是退出塆子,又仔细研究导航,于是被带到另一个陌生塆落。在黑夜中,我们没有方向,到处撞,到处窜,似乎只有我们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明确的亡灵,而我们万万不能破忌说出口。

后来朋友的亲戚给我打电话,说是来接我们,才发现导航在农村不怎么管用,岔路岔得有点远,走了半天,才到朋友家。他一脸憔悴,头上竟有几块斑秃。我们在灵堂磕头上香,对亡灵表达最后的追思。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人拿一个小板凳,围坐在门前。

朋友的话骤然多了起来。他父亲半年前没路子了,医生多次说,可以拉回去了,他舍不得,他父亲也舍不得,借了许多钱帮他父亲续命,父亲还是多器官衰竭,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说完之后,他大叹一口气,低下头陷入沉思。那个氛围很是尴尬,我们不知道聊什么,什么话题都显得不合时宜,只得静静地陪他坐着。许久,一个同行的人忍不住了,他起身走到朋友的身边,先是在周边犹豫地走了走,突然蹲了下来,抱了抱朋友。朋友顿时泪珠打满了眼眶。

朋友说:“等把这一切弄完了,想去钓几天鱼,已经一年没有钓鱼了。”

我们说:“会陪你去钓一场鱼。”

他又说:“要去那种很大很大的湖,乘船到湖中央,然后默念三遍鱼会上钩,再开始钓鱼。一直从白天钓到晚上,再熬个通宵!”

他说完,又安静了。我们一直陪着他坐到凌晨。村子里的习俗,办丧事不留宿外人,也不许送客人。我们打算回去了,朋友说:“千万记得下次去钓鱼!”

我们开车回县城的时候,路上没有一个人。车子快没油了,我们一路找加油站,乡镇加油站都关门了。为了省油,我们只能把空调关了。我瞅了一眼窗外,有那么一种错觉,我仿佛看到了那片湖,几只跳动的青鱼。它们跟在我们的车后,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将我们统统吞噬。距离下一个加油点还有多远,我们不得而知,只能脚踩油门,准备尽快驶离这里。突然,山间出现了一团迷雾,开车的狂踩刹车,车在迷雾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探路,好奇地走进迷雾,里头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光影形成长条形的叶子,一抖一抖的。我们像是在海藻里行走,而雾气就是水,这一切我都熟悉,还是那一片湖。我仔细观察那些藻类,上面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线条,如同文字,去辨别,又完全看不懂。当我触碰藻叶,我明显感觉瘦了,我低下头,我真的瘦了,肚腩缩了进去,有东西在我身体里消失,某些记忆,某些情绪,某些心情,然而我都不清楚到底哪些东西消失了。这时仰起头,天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如同一轮落日,又或是一轮初日,在盯着下面看。我想了半天,终于晓得了,于是蹦哒几下,像那些青鱼一样。

2022-12-16 ■废斯人 1 1 文艺报 content67931.html 1 非主要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