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近两年中文网络最富有生命力的词汇之一,“小镇做题家”的身影频频在各大社交软件、媒体平台上出现。
“小镇做题家”一词,最早诞生于2020年的豆瓣小组“985废物引进计划”。一群出身农村或小城镇的学子,依靠勤奋苦读“做题”考上名牌大学,本以为即将迎来新的飞跃,却在高校与社会生活中不断遭遇落差与挫折。于是,他们在豆瓣小组集结,分享人生的失败经验,并自我命名为“小镇做题家”。
“小镇”“做题”“家”,通过风马牛不相及的修辞拼贴,一个漫无边际的赛博身份由此诞生。这一命名最初充满了自嘲的意味,就像一个为了欢愉的徽章。但不同于“迪士尼在逃公主”等等同类修辞法产生出的赛博身份,“小镇做题家”背后折射出的失落可谓广大而弥散,真实而深刻。从1999年开始到2012年教育部喊停,中国大学的本科扩招整整持续了13年的时间。除本科扩招之外,中国大学还进行了研究生和高职的扩招。而这两个部分的招生规模至今仍在扩大。事实上,在过去20年时间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获得更高的学位,工作职位对教育水平的要求也在水涨船高。因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盛景每年都在重现,但鲤鱼跃龙门却成为越来越罕见的传奇。
大多数小镇做题家最后的快乐,是高考结束被心仪的高校录取后的那个暑假。在应试教育的价值体系之中,他们终于成为了赢家,考取了国内顶尖的高校。他们灵魂之中——被苏格拉底称之为“灵魂的第三部分”的——激情,获得了满足。按照福山在《身份政治》中的说法,激情可以分为优越激情与平等激情;“激情是灵魂里渴望尊严获得承认的那个部分;平等激情是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获得尊重的渴望;优越激情则是想被视作高人一等的欲望。”在高考中,小镇做题家的优越激情获得了满足。
然而,进入大学之后,评价一个人的价值体系与标准变得相对多元。正如布尔迪厄所说:“一些人的社会出身决定了他们只能接受学校传播的文化,而不能接受其他文化。”多数小镇做题家囿于出身带来的行为惯习,在大学里依旧押宝在学习成绩上。他们希望借此换取一份体面而尽量高薪的工作,并在优越激情之下的苦苦支撑。然而,用文凭换取工作之间的惊险一跃,往往成为压垮小镇做题家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依照柯林斯的观点,学校是一个学习效率很低的地方,而且学校教育与职业技能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管理和专业岗位中所需的技能大多是在工作中学到的。”
换言之,学生时代绩点名列前茅并不能保证职业生涯的顺利发展,但后者却关系到小镇做题家的自我实现感。根据李秀玫、付宇、侯劭勋等的《“小镇做题家”的群体性焦虑及其来源》研究显示,小镇做题家倾向于认为工作是“履行家庭和社会责任”。这意味着,他们在就业时不但在文化资本上处于劣势,更是背负着实现原生家庭希冀的沉重负担。在就业形势相对严峻的大环境下,小镇做题家实在无力逆流而上证明自己。借由网络,小镇做题家以自嘲的形式完成了自我矮化的命名,也构建起稳固的身份认同。成为一种赛博身份之后的“小镇做题家”,“通过这种自我污名化的方式,对难以融入的社会结构展开一种自嘲式的对抗。”
然而,我并不认为小镇做题家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身份概念。不同于国籍、职业、民族等传统身份概念,流行于网络的“小镇做题家”更像是一件谁都可以披上的身份外衣。只要披上“小镇做题家”的外衣,就可以在网络“变装者舞会”的狂欢中发泄不满,寻求承认。每一种身份的背后,都是一种希望被承认、被看见的欲望。黑格尔说,驱动人类历史的是寻求承认的斗争。即使在网络场域中,我们无法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依靠各种标识,认定一个人是否符合小镇做题家的身份标准,当小镇做题家能够在网络上形成“爆梗”效应时,小镇做题家及其不满,便是真实存在的。在进入身份政治的范畴之后,小镇做题家并不是一个空洞的所指,而是一个崭新的身份,一种不被看见的、不被承认的不满。
那么,什么是小镇做题家的不满?很多小镇做题家梦寐以求的人生轨迹,是通过优秀的学习成绩,实现跃升,摆脱父辈的职业与生活。但这并不容易。事实上,将教育与阶层跃升捆绑起来,许诺优绩将带来美好人生,恰好是典型的优绩主义话语。优绩主义提供的图景看似公平,而且与小镇做题家高度相似。所有人通过考试和成绩决定人生的前途,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实现跃升。在小镇做题家的自我肖像中,也是如此。在小镇做题家看来,出身小镇更让自身的道德完璧无瑕,优秀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换取得来。
对此,迈克尔·桑德尔有过很精辟的批判:“不断强调要建立公平的优绩至上社会,社会地位要反映努力和天赋,这对我们解释人们何以成功(或不成功)的方式具有腐蚀性的影响。制度奖赏天赋及努力工作这一观念,鼓励赢家将他们的成功都视为靠自己取得的,把成功与否视为衡量优点的标准——而看不起那些比自己不幸的人。”虽然桑德尔所剑指的是精英的傲慢,但在小镇做题家身上,却也有着相似的傲慢。不难看出,看似公平的优绩主义,实际上并不公平,更不可能保证社会阶层的流动性。很显然,作为一套中产阶级的文化方案,优绩主义对于小镇做题家并不友善。但吊诡的是,小镇做题家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在优绩主义营造的乌托邦里,小镇做题家们度过了学生时期。而当学生时期结束之后,小镇做题家却如十二点后的灰姑娘一般被打回了原型。优绩主义许诺的落空只是现实的惨败。更重要的是,漫长的应试教育塑造小镇做题家们的价值观念——他们服膺于一种伤害自己的优绩主义,却不愿意逃脱,因为他们人生的荣耀与屈辱全部来源于此。在《学做工》中,保罗·威廉斯聚焦于一群工人阶层的子弟。他们同样出身底层,但由于社会阶层高度固化,阶层跃升的通道已经关闭,他们早早地看到了人生的天花板。威廉斯称他们为“家伙们”。与小镇做题家们相比,“家伙们”洞悉了优绩至上的学校教育:“他们的群体逻辑认为证书和考试不可能提高整个工人阶级的地位,相反只会造成资格泛滥,使中产阶级特权合理化。”优绩主义让小镇做题家们尝到了甜头,也尝到了苦头。但甜头在前,所以在苦头来临时,优绩主义成为小镇做题家内心不满的来源。
作为当代青年个体价值实现失落的代表,小镇做题家的不满值得同情。不过,小镇做题家的不满也隐藏着他们自身的盲视。小镇做题家是优绩主义的受害者,却也在受害之中罹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沦为优绩主义的奴隶。换言之,小镇做题家及其不满的症结,就在于他们的观念先于其社会地位实现了“阶层跃升”。在学生时期,优绩主义或许是一剂强心针,让小镇做题家奋勇前行。但如果无法洞悉优绩主义的局限,优绩主义也会变成小镇做题家难以走出的价值迷宫。
(陈润庭,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作品见《花城》《山花》《芙蓉》《作家》《广州文艺》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