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而微的社会转型史“画传”
□李 勇
长篇小说《金色河流》中角色不少,但核心人物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称“有总”的穆有衡。这个在小说中一出场便已中风偏瘫、口垂涎水的老派企业家,是主导整个故事走向、决定情节进展,甚至奠定小说精神基调的人物。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对资本家或企业家形象的塑造有茅盾的《子夜》、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等,还塑造了吴荪甫、徐义德、乔光朴等经典形象。不过,和上述形象相比,穆有衡这一人物仍然是有其社会和历史独特性的。
从作品透露的信息来看,穆有衡生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困难时期,后来当兵,退伍后进入国有机械厂,90年代在战友何吉祥的鼓动和襄助下辞职下海……据此估算,穆有衡应属“50后”一代。而他从基层起身,靠当兵“改命”,后进入体制又离开体制,至最终发家……可以说见证了改革开放前后的历史转变,又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急速转型中亲历了甚至某种程度上推动了时代和社会的历史性巨变。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艰辛、奋斗、欲望乃至罪恶,构成了他波澜起伏、混沌多面的一生。而鲁敏以别致的结构和叙述方式所描绘的这个创业者或企业家的一生,完全可以看作是她为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历史所作的一幅生动而微的“画传”。
当然,穆有衡的特殊性并不仅仅在于他所身在或负载的社会历史之特殊。而更在于他对待这段历史的态度。这段历史更准确而言,即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转型发展史。如前所述,这段历史也是穆有衡本人的发家史。但这段发家史于穆有衡而言却既是荣耀,又是一笔沉沉的精神债务。作家鲁敏试图通过创造这样一个背负着罪恶,某种程度上也在进行着一定忏悔和赎罪的人物形象,来表达她对于此段历史的态度。近30年来社会转型中所出现的问题,那些社会性的矛盾、纠葛,那些个体化的焦虑、烦恼,都可理解为财富与人的关系失当所致。症结如此,该如何开解?《金色河流》有所暗示。
穆有衡以极其“穆有衡式”的方式将其全部遗产捐赠社会,这是“暗示”之一。但这个“暗示”未免还是有些戏剧化和理想化的成分。这种理想化的“暗示”,还在穆沧(穆有衡的二儿子,从小患有精神病疾却纯洁浑朴如婴儿)身上,在凹九、昆曲身上。相对而言,在“福利院”长大并沾染着浑浊肮脏的河山(何吉祥的遗腹女),事事与父亲作对、一心想摆脱其控制的王桑(穆有衡大儿子),在名存实亡的婚姻中心理扭曲的丁宁(王桑妻子),甚至还有“潜伏”在穆有衡身边几十年的谢老师(穆有衡助手)——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暗示”似乎更为切实一些。因为他们最终都不同程度地经历了一种自我的反思、颠覆和成长。在这个过程中,穆有衡不自觉地成为了具有决定性的力量。所以最终我们看到,穆有衡的遗嘱被执行,携带着河山、王桑、丁宁等人的转变与成长,以及穆氏“梦想基金”的成立,使穆有衡遗产取之于社会终用之于社会,而这条由金钱和财富汇成的“金色河流”也终于有了它健康合理的流向。
所以,这则名为“金色河流”的故事有着极强的寓言意味。它的“暗示”是普遍性的,但它叙述的却是中国的故事,记录的乃是当代的历史,而这故事和历史本就是我们曾经且一直置身的生活。每一代作家都有其生存和扎根的历史。对于鲁敏这一代作家,特别是“70后”作家来说,1990年代以来的社会转型发展史便是其独有的“生史”。他们与这段生活和历史之间,相较于其他人,可能有着并不相同的构成关系。这也决定了他们认识、书写和记录它的方式。《金色河流》是鲁敏又一次自我突破的尝试,也是这一代作家对其“生史”的回眸与铭记。
(作者系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典型人生之内外
□王 昉
小说人物的设置不枝不蔓、真切合理,完美演绎着作家的哲学意图,与此同时,作者将人物抛入时代的舞台之中,让人物自身的活动圈层拼接出社会的斑斓镜像。小说拉开了社会的景深,增强了现实的厚度,展示出改革开放40多年两代人的诸多不同命运,形塑了典型时代当中各色人等的典型人生。
与以往描写经济大潮之下典型形象的小说不同,《金色河流》不只是注重典型人物的静态个性特征,而且观照了人物在时代大潮之下的动态人生走向与命运起伏。小说不仅仅是以平面化的典型人物来折射时代的典型性,而是要在历史意志之下逼视人心的各种应激反应,而众多人心的向背实际汇成了历史的交错脉络。作者思考的是,我们究竟只能被时代所奴役改变还是可以坚守自己走出精神的困境?相较于《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人心面对命运的无助,《金色河流》的指向则通往了充满希望的征程。
一个时代的典型人生不是由单个人构成的,而是来自群像的合力建造,也来自叙述者的立体呈现,在这一向度上,《金色河流》比同题材小说要更进一步。
小说中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的交互与碰撞,将小说的情感有条不紊地层层推进,也不断突破着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而产生了穿透心灵的震慑效果。河山的人生回顾以第二人称进行叙述,有总的内心独白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在一段现实的第三人称叙述之后,往往穿插大段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叙述的独白或回忆,这种当下与过往、现实与心灵的对话式的交替以强烈的共情最终催生了读者与人物的共同觉醒与心灵救赎。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所有人物都戴着被现实扭曲的假面,均操持着浮薄戏谑的油腔滑调,但当小说进入第一人称独白或第二人称回忆时,人生的残酷逐渐显露,假面掩盖的被现实检视过的脆弱灵魂带伤出镜。即使功利性夹带着自私的赤裸人性如此丑陋,但是面对金钱、死亡、背叛、抛弃、冷漠的咄咄逼人,人性的懦弱与罪恶的生根落地又似乎难于避免。第一人称内心独白与第二人称回忆的力量在于,当读者于第三人称的叙述中以道德之优越感审视人性之后,却在随后的人物回忆、独白中获得了带着疼惜的共情与悲悯,形成了张力强悍的心理审美落差。
最后,在有总死后,小说则别有深意地削弱了人物的内心呈现,人物的心灵救赎最终体现于简单的场景和行动之中。觉醒的生命摆脱了爱恨的角力与功利的追逐,恢复了安宁与平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被智慧化解,一直被现实撕裂的疲惫的现代人,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精神包袱喘口气歇一歇,小说的节奏也在紧凑的对峙交叠与推进之后进入平静舒缓,生活悲情的交响落入终章,继之以温暖的愿景。正如小说尾声所描写,王桑情不自禁和怀孕的妻子温存,他“看到几缕可爱的橙色光线,伴随着他的节奏,也在一上一下地弹荡着,那是刚刚升上山顶的朝阳”。剧场里,河山靠在旁人的肩膀上酣然入睡,“他俩就那样无意识地依靠着,亦梦亦真……”一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一部多声部的交响至此落幕,被阅读涤荡起的心绪也慢慢平复,我们观瞻了时代的悲喜,却才觉悟自己也正是剧中之人,这无疑也是这部小说的最大魅力。
展现改革开放40多年来时代大潮下人心的不得已与疼痛,以儒家的明心见性抵抗物欲之熵对人性的腐蚀,从而扭转现代人的精神困局,纵向拉伸出典型人物的典型人生,正是《金色河流》的意图之所在,也是其对同类型“典型人物”题材创作的形而上超越。
(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杂志副编审,文学博士)
时代之变与精神之问
□张俊平
与小说庞大的体量相比,小说的故事线格外清晰、简明,仿佛茫茫大河中一舟独行,诸般起伏跌宕一目了然。小说的开篇,曾经叱咤商海,以雷厉风行著称的有总“歪躺的身子灰蒙蒙的,只腮边两行泪道熠然有光”,这种极具反差性的描写不仅让读者愕然,也给小说铺垫起一层同样灰蒙蒙的底色。从乍暖还寒的2月到金秋安详的9月,垂暮之年的有总在日脚里慢慢耗尽最后的生命力,而他不平凡的一生也在作者设置的多重视角里逐步显现出来。从谢老师的红皮本子到王桑的回忆,从有总日常的意识流到临终的录音,一个跨越了40余年时代光阴、拼搏出极大财富,不循常理甚至不择手段、又终生背负愧疚的有总形象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一形象或多或少是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间无数基层民营企业家的缩影,也是作者鲁敏对于中国当代文学人物长廊的一大贡献。在同时代的作品中,我们罕见这种人物形象,在已有的类似形象中,我们罕见这一形象的复杂性和深刻性。
通过不同的叙述视角,小说在多个层面上支撑起其篇幅和内涵的丰富性。中风卧床、“巨翅垂伏”的有总躺在这个不再属于他的时代里,终日里想的都是他的身后事。有总通过一个个出人意表的举动搅动着家庭的关系,也推动着小说的情节向前发展。在为疾病所限制的身体行动背后,是有总自由无际的意识行为,用一种隐秘的形式呈现自己的过往和内心世界,在今夕对比和时空交错中展现时代之变和精神之变。在小说中,有总的遗嘱曾经作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可能的受益人偏离生活固有的轨道,显示出资本顽固而强大的效力。小说的最后,有总不出意外地迎来了死亡,在为他守夜的晚上,所有人围绕谢老师的红皮本子和创作计划,以一种超越死亡悲痛的豁达态度,游戏般虚构各自的人生轨迹。直到有总的录音遗嘱以“很有总”的方式“横空出世”:遗产以何吉祥的名义成立“梦想基金”,并由河山担任执行人。有总还是赢了,赢得了所有人的理解,也赢得了心灵的解脱。他一生为之操劳的财富,终于化作一条河流,“往街道上在人群里到处流淌”。
小说到了这里,题目“金色河流”的寓意已经不言自明。以穆有衡为代表的中国民营企业家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奋斗拼搏的历程,是中国社会40多年来快速发展的一个缩影,物质财富的积累和极大丰富改变了一部分人的生活面貌之后,财富分配的平等性显得尤为重要。社会财富不仅要满足人们物质生活的需求,也应该促进人们精神世界的丰盈。换言之,财富的积累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社会的公平和人的全面发展才是我们奋斗的终极追求。
正如作者在小说中借助王桑的视角表现出的对于中国传统艺术昆曲的格外关注,就传达出作者重视人的精神需求满足的价值指向。以昆曲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艺术在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加速式微,其重要原因是背后资本力量的阙如。王桑对于父亲有总所代表的资本力量的排斥来源于父亲对文化的轻视态度,但父亲对于资本与艺术关系的观点则让他醒悟:没有什么是非物质的,归齐到最后,都是不灭不幻结结实实的物质。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小说中对于昆曲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力量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处理:有总昏迷后,王桑用老昆曲取代有总的录音,作为安抚穆沧精神的手段,其中深味,正可用王桑那句话来概括——昆曲度我。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