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为作家丁捷先生画像的时候,隐约中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时而傲气时而忧郁、时而倔强时而软弱的游移。作为他的老朋友,这种眼神让我熟悉又陌生,并心疼他,也多生了几分敬意。事后,结合平时对其文学作品的阅历,我判断这其实是一种“壮志未酬”的游移。最近在他的画展上集中观摩了他的线描作品,终于又从他的“画家新身份”中找到了一个新的答案,这些画作呈现出积蓄多年的思想、情感和才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着更新特质的丁捷。
首先映入眼帘的画面,让我们感受到了“矛盾”,所有的焦虑和困境、坦荡与抗争以及不知名的情绪,高度纠葛于一体。它有着勾人的魔力,似乎竭力想让人们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它又的确语焉不详,把真的灵魂躲闪在似是而非之间。在没有了那些所谓的关键词以后,它比文字更抽象,更有意味。与此同时,当我们贴近画面,与它的细节越来越近的时候,便会一下子掉入童年的魔阵。它就是一个无拘无束、新鲜而抽象的世界,这里线性的人物和场景,被万花筒放大出奇异效果,使我们如身临其境于诗性的幻觉。它让我们心旌摇荡,从感官深处激发出强大的能量。如果我们继续在他的画境空间穿梭的话,它会让我们迷失。可以用来指示路径的文字牌,变得渺小而模糊,眼前出现的是无常、无尽的远方。我们会沉湎于这种虚构的状态,自然而又自我。如果文字牌上只能看清一个字,那就是——梦。
丁捷画作中塑造的形象,性向模糊。比如他爱画的美人鱼,非男非女,或雌雄同体。但他能让你忘掉性向,剔除一切世俗经验审美,剩下高尚丽质。他笔下的形象陌生而又勾人心魂。她们令人兴奋,而又使人害羞。每当我的目光进入这些形象,作为一名从事绘画几十年的画者,我就不得不拽住自己的天马行空,探究一番,这个画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制作过程,为什么绘画能这样做,又为什么这种陌生的呈现会产生神奇的视觉体验。当我在思索中撤出再回到画面时,我分明发现,其中的形象在移动,我再次深陷其中,不由自主地被牵着走。这些形象让人恍惚。
同时,出于美术教育者的本能,我对技术的好奇顽固存在。在跟丁捷交流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拐到技术话题上来。得知他写作和绘画都不打草稿,只要灵感一现,他就进入创作,信马由缰,信笔游荡,写到哪里是哪里,画到什么是什么,手边有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他的写作,各种题材、各类体裁都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小说、诗歌、散文、纪实文学,都出过精彩之作;他的绘画也是五花八门,素描、水墨和油画,黑白、彩色都有尝试。我个人偏爱他的线画——可“线画”不过是我临时借用的一个概念,线画又是什么画呢?这个概念能命名丁捷的这类作品吗?恐怕勉为其难。所谓技术,在他身上实在是一款心手合一的“软件”,绝对不是大多数人钉铆在身的那种装备。
丁捷的绘画刻画了一种既发自自由内心、又来自教养理性的冲突,自然而又自在,我们在其中能找到体现我们这个时代熟悉又陌生的泛滥物象与压抑精神。这些只可意会不能言说。这既让人着迷,又让人感到不适;既让人亢奋,又让人感到厌恶。他的笔法技术大胆、莽撞而又工于心计,线条里埋藏着机关与暗算,在随意的幌子下,做着十分精巧的编织。所以看起来,画面气象明快而又周密,气息粗暴而又细腻,传达的语言与勾画的外观相得益彰。抽象的抒情与具象的细节,如此巧妙的共存,贴合人性本能与概念。我们真的无法用文字给他一个定义。简而言之,他用最单一的颜色、最简单的工具,传达出几种相互矛盾的信念的能量。毫不夸张地说,丁捷是一位超级聪明过人、灵性十足的画家,他以文学界“白马”的身份踏进艺术界,成为一匹惊艳的“黑马”。如他的签名,他真是一位“变相怪捷”!
我觉得丁捷的作品具有全新的“现代性”,甚至可以逼迫我们改写“现代性”的概念。他很可能会为我们这个消耗了过多感性、又拙于构建成熟理性的时代,重新创造一份艺术的辉煌。让我们惭愧也欣慰的是,这样一份辉煌,偏偏由一位非美术专业出身的作家来创造,这大概既是技术主义哄抬的时代缺失的一份反映,也是中国文人画精神历史回归与光大的鲜活个案。
(作者系油画家、南京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