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生代以来,八百里太行山脉缓慢拔地,与华北的平原地区隔绝开来,北起北京的西山,向南延伸至河南与山西交界地区的王屋山。太行八隆乃是兵家的必争之地,谁都知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豺狼虎豹曾伴着人们在太行区(晋冀豫边区)同行。人类文明变身成村庄和城市聚集在华北平原,夏天有广阔的玉米和高粱地,冬天的白雪覆住枯败的庄稼,牛羊行走在山野间,北方一片苍茫。
太行山脉下的华北平原,曾经生活着很多豺狼虎豹,还有它们最好吃的朋友野猪、梅花鹿、马鹿、麋鹿、獐、中华斑羚和原麝等,随着历代的战争和工业现代化发展,它们节节败退,隐入深山。北京周边现存的大型有蹄类只剩下了狍、野猪和中华斑羚,而大型猛兽们更像是申公豹的名字,变成了封神榜中的上古传说。
华北地区最后关于野生虎的记载是在20世纪初,一位老猎人在河北清东陵东部的森林里发现了三只虎的踪迹。1932年,在山西省的南部,有只老虎走进一家商店,被人打死了。华北的虎早已没入尘埃,嗜好饲养猛兽的明朝正德皇帝曾让守关将士见到小老虎就抓进京城玩耍,不过也是故纸尘堆的唏嘘了。
而同样美丽凶猛的华北豹呢?全球有9种金钱豹,而华北豹则是金钱豹的华北亚种,仅生活在中国,因此被称为中国豹。19世纪,随着西方人来华探险与贸易的发展,华北豹的模式标本不断被送去欧洲。皮货商凯里施购自日本、可能采集自华北地区的豹皮,洛克哈特医生收购的、来自北京西部山林地区的豹头骨,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在北京周边收集的带头骨的豹皮,都充分证明了北京一直是华北豹的老家。
在北京及其周边地区,人们对金钱豹的现身口耳相传:白昼交错的林木间,橙黄而短簇的皮毛,遍布铜钱般的华美圈纹,圆润精致的豹子头上嵌着两颗浑圆明亮的大眼睛。自古以来,豹就是神秘而美的化身,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身长八尺,豹头环眼,因而得名天雄星豹子头林冲。经过气候的变化、栖息地的冲突、连年的炮火和工业开采,豹不是在林中相遇、掉头就跑的影子,就是已经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猎物。
从先秦的《山海经》到明代,北京一直都有华北豹的相关记录。1997年北京第一次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1998年调查队在云蒙山区发现的豹的脚印,可能是第一次正式的科学记录。2003年至2004年的全国金钱豹调查中,北京还有10只金钱豹。2005年再次调查时,在平谷和延庆都发现了豹的痕迹。然而,2008年之后,北京地区再没有相关记录。2012年11月,河北张家口的小五台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00米的山上,一台小小的红外相机拍到了一只路过的华北豹。那是离北京最近也是最后一次拍到华北豹。终于有一天,华北豹默默地离开日渐繁华的北京,沿着燕山山脉,逐渐向更西南的山林退去。
那只红外相机是宋大昭安装在山上的。宋大昭曾在IT公司工作多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对传说中的黑狸豹产生了兴趣。山西很多村民都说他们见过黑狸豹,传说中那是一种长着黑色斑纹的花豹。
宋大昭他们绑了很多红外相机,希望能捕捉到那神秘的黑狸豹。很多年过去了,出现在镜头里的只有橙黄的华北豹。2008年,北京奥运会烘托得城市气息分外浓厚,宋大昭跟着前辈们反其道而行,开上吉普车,钻进深山里去找豹子。当他望向广阔的太行山,感叹偌大的山林里却没有一只狍子,没有狍子,豹子也就不会回家,那么这些古老的山川,不啻行将就木。
2013年,宋大昭去小五台山收相机,不幸摔断了腿。就在休养的那段时间,他忽然做出一个决定,回北京后他火速辞职,和鹳总等人组建了正式的全职队伍,对太行山附近的华北豹种群进行专业监测。他想在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从此成立,大家亲切地叫他们“猫盟”。最初的几个人来自各行各业,机构资金短缺,既要监测、研究还要进行实体保护,大家都有些力不从心。经过几年艰难探索,猫盟逐渐搭建起专业保护的架构,有了政府机构、资本投资、高校科研、动物学家和各界人才的合作与加入,猫盟广泛开展线上与线下的宣传,发动爱护大猫和生态的公众进行月捐,形成了良性的生态系统。如今的宋大昭从一个想要拍到黑狸豹的野生动物爱好者,变成了猫盟的创始人之一和现任理事长,也受邀成为IUCN中国猫科动物专家组成员。
中国现有12种野生猫科动物,虎、金钱豹、雪豹、云豹、猞猁、亚洲金猫、豹猫、云猫、亚洲野猫、丛林猫、兔狲和荒漠猫。猫盟立下雄心壮志,“中国的12种猫科动物,一种都不能少”。华北豹作为目前华北山地唯一仅存的大型食肉动物,是整个华北山地修复的指标物种,如果华北豹能够回到北京,将是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经过宋大昭他们持续的监测和研究,每年行程数万公里,人均野外作业百天,在人迹罕至的太行山里上下求索,终于发现在山西的和顺有着稳定的华北豹种源。猫盟因此决定在和顺成立在地保护办公室,当地医院的院长杨晓东立刻与猫盟展开了合作。杨院长曾将心脏搭桥技术和资质引回和顺,还会扶虎斑颈槽蛇过马路,他对野生动物的热爱整个县都知道,人们会给他送来各种受伤的鸟兽。项目基金还未下来,他就带着当地的志愿者上山进行巡护,检查野猪盗猎了。
在这个人口只有12万的小县城,人们世代相传,豹子是君子,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也不会伤害你。《周易》革卦里说“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幼豹长大换毛,逐渐疏朗,毛变得富有光泽和文采,而君子的成长也是通过不断地学习修养,最终得成君子。不知和顺村民的“豹如君子”是否来自这遥远的占卜,反正多年来,经常进山、年逾花甲的老人们总能瞥见豹的身影,但没有人受过来自豹的伤害。
2008年5月9日,一只年轻的小公豹M2第一次出现在猫盟的镜头里(M2等均为猫盟给当地华北豹起的代称,M指Male,代表雄性,数字为编号)。M2打走一对年轻的豹兄弟M3和M4,激战过后,它的鼻子和耳朵都缺了一块,成了这片山林中王的勋章。之后,七八只来到这里的公豹,包括自己的孩子,无一是它的敌手。深夜,M2穿过公路和村庄,孜孜不倦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殊不知这里即将建起高速公路。
野猪带着自己的一溜小花猪宝贝在林间漫步,用鼻子给大地松土寻找食物。按理说,豹子只敢吃未成年的小花猪,却不敢去惹成年的大公猪。但M2靠自己的智慧步步为营,将一头接近两百斤的成年野公猪逼进谷底死角,耗尽对手的力气和耐心,最终一击致命。M2的活动范围几乎达到了300平方公里,有了更多的母豹开枝散叶,它的孩子们扩散去往远方。一般来说,豹的寿命只有10至12年,金钱豹的领地三四年就会更换领主,但M2自成年后守着自己的领地长达11年,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当地很多村民靠养牛赚了钱,都在放牧或进山时见过华北豹,很多时候都是豹的惊鸿一瞥或灌木丛里离开的屁股。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和肉牛的增加,村民们的放牧逐渐深入了豹的领地,大量的牛群来争夺草料,狍子和野猪被迫去往无依之地,豹没了捕猎来源。
在人看来,这是张三和李四包下的山;而在豹看来,这是M3和M4的领地。村民们早晨7点多把牛赶进山,下午5点多再赶回家,也有的村子索性把牛放进山里几个月,从春天进山,让母牛繁衍,到冬季再一起赶回家。正因此,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牛犊成了豹子眼中主动上门的盘中餐。虽如此,家养牛在豹子的食谱中,占比也并不高,大多时候只是偶遇造成的伤害。
全县10000多头牛,每年有30多头、最多可达50头被豹子吃掉,几乎都是小牛犊。从整体比例来看,豹造成的损失很低,但对于养牛的个体户来说,损失是惨重的。豹子吃牛犊,并不会一次性吃完,进食过程大概持续几天,有些悲伤而愤怒的牧人便在牛的尸体里放农药或耗子药,将豹子毒死。M2的妻豹和它的几个孩子都命丧于此。像是知晓了什么,豹子M2从不回头吃牛的尸体,每次猎杀后,只吃一顿就离开。
为了让华北豹不被报复毒杀,猫盟从2015年开始对村民实行生态赔偿,同时成立了在地保护的老豹子队,发动当地村民一起保护华北豹,开始正式关注人豹冲突和反盗猎行动。2016年,猫盟在全网发起了“给豹子买牛排”的项目,从线上的宣传捐款到线下给老乡赔付,一一落实。2017年,和顺县的政府接过了赔偿事宜,这么多年来,一直持续给当地的华北豹保护提供支持。
老豹子队由华北豹栖息地周边村里的村民组成,队长一职一般由村委会主任、乡长或镇长推荐,也有猫盟在实践中找到的人来担任。老豹子队的队员五花八门,有退伍特种兵永蛋,有热爱山林的张二宝,甚至还有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老张。老张干了动物保护以后,把牛全卖了。早期他精通于围困和打野猪,现在只是偶尔抱怨野猪糟蹋庄稼。生态专业的志愿者马子驭和老张的几天相处也是啼笑皆非,马子驭看到村子鸟类繁盛很高兴,老张得意地说过去野鸡多到开车都能撞死几只。马子驭跑出去捡被老张随手扔掉的方便面袋,说动物吃了消化不了,老张说只有野猪吃了塑料会死,狍子吃了不会。马子驭坚定地说,我们的后代不应该生活在都是塑料垃圾的世界里。乡土社会的习惯风俗与现代科学的可持续发展仍然存在一些细小的冲突,不过既是冲突,就有猫盟志愿者们继续向前的意义。
老豹子队要负责收相机、巡护山林、核实豹吃牛的事件,最好对豹子和野生动物有浓厚的兴趣,才会更积极地投入进去。猫盟的项目主任蓓蓓定期去山西和顺的猫盟基地,她说自从有了赔付,成了巡护队员后,很多人的心态都会发生变化。二宝叔进山去找牛,结果看到自家小牛的残骸,他来不及难过,竟赶紧回家拿相机去拍,恰好拍到了后续豹子回来吃牛的画面,明明是件伤心事,他也用小视频将痛苦冲淡。
猫盟的CEO黄巧雯则讲了另一个动人的故事。“三爷爷”李栓明在横岭看护着六七十平方公里的山林,所有人都知道牛被豹子吃了得找他。前两年,李爷爷骑着三轮车去收相机,不小心在山路上翻了车,肩膀撞坏导致了骨裂,却不着急去医院,反而是放在山里的红外相机被偷,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反复叮嘱110接线员一定要帮他找到丢失的相机。
2017年,猫盟正式提出“带豹回家”,以豹之名,修复华北山地的荒野。资料显示,山西省林草局、北京师范大学、猫盟、北京林业大学、沃成环境研究所以及东北林业大学,曾在山西多地开展过调查,发现目前仅在太行山、吕梁山、子午岭、秦岭、六盘山等山脉中仍有少量孤立的华北豹种群。
截至2021年,在相关政府机构、北大科研团队和猫盟等组织的共同努力下,和顺县的华北豹群已经成为太行山现存已知的最大且最有潜力的源种群,监测区域内成年最小种群数量为45只,其中雄豹12只,雌豹29只,性别不明个体4只。而带着幼豹活动的有8只母豹,未独立的豹个体至少14只,具有可观的发展潜力。
虽则如此,“带豹回家”并不是几只华北豹坐上卡车上高速那么简单,而是整个北太行山以及华北平原的生态修复。一个人从山西开车回北京,可能只需要几个小时,而华北豹从山西、河北慢慢扩散回北京,可能需要很多年。
豹们需要这一路都有它们爱吃的朋友,这就需要太行山的森林慢慢恢复成栎树、油松或其他树种构成的混交林,狍子、野猪、野兔、猪獾和狗獾闻风而来,生生不息,才能组成一连串豹行千里的加油站。据猫盟的报告,至少要具备100平方公里以上的破碎度不高的林地,才能够给豹繁殖家族提供生存资源。重新修复豹回家的廊道,还要考虑沿途的公路、农田和商业开发,提防着下套的盗猎者,还有城市公众的普及和接受度。
2019年9月18日,M2最后一次出现在猫盟的镜头里。4030天里,红外相机、老豹子队员、宋大昭等人接力,忠实记录了M2大王那荣耀与伤痛并存的一生,让它的故事为世人所知。同年,好消息传来,猫盟在河北驼梁国家级保护区里发现了华北豹,距离北京只有300多公里,这意味着,华北豹离北京更近了。
人们一直等着华北豹回家,无论多久,无论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