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专题

人性的暗河与命运的悲歌

□韩春燕

《你好,安娜》是蒋韵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19年8月。该小说以三个家庭多位女性为中心人物展开,书写女性在时代中的遭际。一位名叫彭承畴的青年突然出现,使得安娜、三美和素心三人间原本宁静、美好的关系出现了微妙变化,一丝嫌隙渐渐撕裂成一出悲剧,从此,三人间生离死别、天各一方,踏上了一条漫长的自我惩罚与自我救赎之旅。小说以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讲述了几位女性从豆蔻年华到历尽沧桑的人生经历,走进人性的深处,将“罪与罚”的内心叩问贯穿全书。本报特刊发贺绍俊、韩春燕、郭剑卿的评论,以飨读者。

《你好,安娜》讲述的是三个女人因一个男人走向悲剧命运的故事。小说中,男人只是一个功能性存在,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改变三个女孩的人生走向,撕开人性之暗,拷问人性之恶,当然也是为了呈现人类自我救赎的能力。而把一部关于罪与罚的长篇小说写得如此简约而丰饶、坚硬又柔软,在清癯的结构骨架上和并不复杂的故事情节里,缀满时代、历史、人性、民俗、哲学、宗教以及诗意的花朵,让它美且深刻,也许只有蒋韵能够做到。

小说开篇以一种回溯的方式,徐徐拉开故事的大幕:四十年前的仲夏,三个美好的女孩,一列缓慢前行的绿皮火车,天地间明亮而宁静,窗外山河沃野一片锦绣。此时,她们有青春、有梦想、有友谊,这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刻。人是充满局限的生命,其中最大的局限是无法预知命运,无法知晓生活中出现的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蒋韵以她的上帝之手,让我们看到命运是如何在她们最好的时刻悄然降临的。

首先来的是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被爱情毁掉的俄罗斯美妇。她因为在车站偶遇沃伦斯基,从而改变平静的人生,最后走向了毁灭。素心讲给安娜和三美的俄罗斯安娜的故事,只不过是即将到来的命运的预告。当车厢里那个叫彭承畴的男子迎面而来,那支命运的毒箭正以丘比特神箭的方式射向了她们,楔入了她们的友谊,并让她们从此万劫不复。任何悲剧都是合力作用的结果。它的成因,有时代和历史的参与,有环境和他人的催化,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而真正的必然一定是来自于当事人的内在驱动。

这个悲剧的导火索是一个黑色的羊皮笔记本,那里边是彭承畴写的知青生活的自传体小说。“那不仅是他的秘密,他的隐私,那,是他的身家性命”。彭承畴把它托付给了一见钟情的安娜,也就是把自己交给了安娜。这个笔记本仿佛命运的使者,让素心因为它失去了贞洁,安娜因为它失去了生命,三美因为它失去了内心的安宁。只是因为这是一个犯忌的手抄本。这是悲剧的时代性因素。

当然还有很多因素参与了悲剧的制造,比如安娜妈妈的偏执、抢劫者的凶残、素心的敏感和任性、安娜对虚幻之境的病态沉湎……还比如,因为她们年轻,没有阅历,还不懂人生。这是一出时代的悲剧,青春的悲剧,更是人性的悲剧。

任何命运的形成必有一个核心动因,没有这个核心动因,其他的因素都缺乏意义。命运是选择的结果,为什么会这样选择而不是那样选择?究其原因,浅层讲是性格,性格即命运,那性格是什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性格?我们生命的底部流淌着这一条不为人知的暗河,那里边深藏着一个更复杂、更真实的“我”。如果说性格即命运,不如说这个“我”就是命运。“我”是复杂的。“我”里有人性之毒,那些猜疑和嫉妒、那些贪心和嗔恨、那些愚痴和无明,它们总在一定条件下不失时机地发芽、开花并结果,去遮蔽“我”的另一部分的光明。

纠纷女神厄里斯的一只金苹果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女神们的局限也是人的局限,特洛伊战争是欲望和嫉妒结成的果。彭承畴携带着他的笔记本,像一只金苹果一样被命运之手投给了三个女孩,这个挑起事端的金苹果以一果杀三士的方式,毁了三个女孩的人生。

悲剧的发生是合乎逻辑的。小说中的三个女孩子性格迥异,性格是“我”的地表之物,是被看得见的“我”。最有才情的素心敏感、孤僻、骄傲和偏执,最美的安娜聪慧、谦和、善解人意、耽于虚幻,最善良热情的三美比之前面二人普通和凡俗,身上更多了些人间烟火气。三个女孩的友谊,作者也是按照逻辑设定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朋友的。首先小说中的三个女孩个性不同,她们相互吸引,没有性格上的冲突和对峙。素心性格偏暗、偏硬,说话做事咬尖,那么安娜就偏暖、偏软,性格柔和,三美偏亮、偏热,性格宽厚。尤其是三美,她是三人友谊稳定的不可或缺的存在。同时三人又有共性,素心爱好文学,安娜喜欢绘画,三美天生好嗓子,她们都是文艺女孩。

作者赋予人物性格,其实就是安排好了人物的命运,对人物来说这就是有迹可循的宿命。素心和安娜个性色彩太强,她们都无法拥有正常的凡俗人生。素心从小就敏感、自我、任性,是内心和嘴巴有“毒”的孩子,而安娜用她姥姥的话说“那孩子,过于单薄,太灵,太聪明了,人又好看,那不是好事,这样的孩子,人间留不住,她们都是下凡来历劫的仙女”。美丽的安娜注定是个薄命的女子,红颜薄命一定已经蕴含早凋的凄美。安娜即使不是因为黑色羊皮本的丢失而自杀,也不会幸福地久存于世,安娜对疾病和死亡的态度也预示了她最后的选择。安娜是浪漫的,她卑微的人生理想就是病成一幅画。她爱艺术、爱美,她要她的病和她的死都具有艺术感和美感——“她不怕死,她怕死得难看”。安娜是昙花,注定要在最美的刹那凋谢,而素心是罂粟,她为她的有毒寂寥一生。

如果说安娜的早凋是人生的悲剧,那也是遂了她的心愿,圆了她的“理想”。这三个人中真正的悲剧人物是素心。她为了安娜的死,为了她出自嫉妒和任性的谎言,付出了背负沉重十字架自我惩罚一生的代价。素心的自我救赎之路是漫长的,她的生活和创作都带着安娜之死带来的创伤,她用生活惩罚自己,用创作审判自己。安娜死后,素心让自己成为了安娜,她替安娜活着,而素心则成为一个不配享有幸福生活的罪人。

小说中作者安排了两部小说、一个舞台剧作为文本中的副文本。一部是男知青彭承畴写在黑色羊皮本上的手抄本《天国的葡萄园》,这部小说写了一个叫晓薇的女知青因被玷污而自杀,而她则是彭承畴的恋人。美的陨落无疑是个悲剧,而这个关于悲剧的叙述又造成了另一个悲剧的产生,也即安娜的死、素心的罪。一部是素心的《玛娜》,这部小说完整讲述了素心对彭承畴的暗恋,以及为了这份爱,她牺牲自己少女的贞操保全了彭承畴的笔记本,当然也写了对情敌安娜的嫉妒,以及她的谎言导致的安娜之死。这是素心的剖白之作,也是忏悔之作。小说中还经由素心之口讲述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的功能是让托翁的爱情悲剧与正在讲述的悲剧同频共振。

那个舞台剧《完美的旅行》作为《你好,安娜》的戏中戏,既是素心的忏悔,也是作者对小说主题的再次强调。那对夫妻本来对能够教育好自己孩子的女性朋友忆珠非常感激,但当孩子对忆珠的依赖超过母亲时,那个母亲的嫉妒便被引爆了。她疯狂地用流言杀死曾经的好朋友,也让自己彻底失去儿子的心。当然,她的自责与懊悔足以把她的余生囚禁在精神的地狱里。嫉妒能够让恶魔附体,被恶魔附体后的人就成了疯子。

人性的深处流淌着一条暗河,它藏在我们堂而皇之的外表下,随时可能冲破理智的堤坝,出来作恶。人间的一切悲剧都源自人性深处这些晦暗不明的事物,大到时代,小到个人。《你好,安娜》展示给我们人类制造悲剧的可能与自我救赎的努力。人性不仅有恶,还有善,人性的光明才让救赎成为可能。

2023-02-06 □韩春燕 1 1 文艺报 content68619.html 1 人性的暗河与命运的悲歌